大學講説
【題 解】
大學講説作者李禹世(一七五一—一八三〇)，字濟兼，號石淵，本貫星州。一七九八年(正祖二十二年)司馬試合格。赴黄澗縣衙拜訪性潭宋焕箕後即折服拜師，成為性潭門生中的學術巨擘。本書收録於石淵集卷二，是他在一八〇二年（壬戌年）八月十五日到性洞的心齋拜訪性潭，並得聞性潭關於大學的見解後，對大學疑難的思索整理，所以文中含有‘先生曰’的説法。書中性潭關於大學的學説占了很大篇幅。(林熒澤)
壬戌八月十五日，謁先生於性洞之心齋。因講大學序，先生曰：‘中國無俚吐，而於句讀則精；我國有俚吐，而於句讀或不精，是可欠也。’因曰：‘“大學之書”四字，有吐而為句也；“古之大學”四字，無吐而為讀也。’
至‘仁義禮智之性’，先生曰：‘中庸主言性，故朱子於序文必言心；大學主言心，故朱子於序文必言性。蓋心統性情，而心性元不相離，故於兩序互言之方始兼備也。’
至‘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’、‘内有以盡其節目之詳’，問：‘外字似屬於修齊治平，亦似屬於三綱領；内字似屬於格致誠正，亦似屬於八條目。如何？’先生曰：‘外字即大字義也，内字即小字義也。蓋謂言其規模則廣博，而其大無外；言其節目則詳悉，而其小無内也。’
至‘晦盲否塞，反覆沈痼’，先生曰：‘此八字各有其義，而“晦盲否塞”四字只是讀也，“反覆沈痼”四字連讀之方為句也。如云斯道之既晦既盲、既否既塞者，反之覆之沈之痼之之謂也。’
至‘采而輯之’，問：‘所采輯者是傳文何節也？’先生曰：‘補亡章也。’問：‘然則此下“補其闕略”又指何節也？’先生曰：‘“誠”、“正”兩章章下大注也。’問：‘然則小注以“補其闕略”謂補傳之第五章，何也？’先生曰：‘小注之説似非也。上句“放失”云者，謂本有是説而後乃放失也；下句“闕略”云者，謂本無是説而猶有闕略也。采程子之意而輯其亡失者，非第五章乎？以自己之意附録於“誠”、“正”兩章下者，非“補其闕略”乎？’
至‘為學次第’，先生問：‘“次第”謂何？’對曰：‘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次第也。’先生曰：‘是矣。世或有以讀書之次第看之者，誤也。’
至‘明明德、新民，皆當止於至善’，先生曰：‘此止字，唐本作至字，是也。蓋止者，不遷之謂。而若依此作止，則此下“不遷”二字豈不重疊乎？’先生曰：‘此章章下注云“文理接續，血脈貫通”之意，雖只以傳首章觀之，“克明德”是自明之始，“顧諟”、“明命”是自明之工夫，“克明峻德”是自明之終。雜引三書，斷以一言曰“皆自明也”，文理血脈之精切如此云者，誠如先儒之説也。’問：‘“明明德”三字，章句、或問非不明釋，而近世諸説不同。甲説曰明德本然之性，而聖凡無分數；乙説曰明德氣質之性，而聖凡有分數。謂之無分數，則是專指理而不言氣也；謂之有分數，則又似專指氣而不言理也。然聖凡之所同者理也，所不同者氣也，理氣元不相離，賦於人而為明德，則謂之無分數似可，謂之有分數亦可。未知二説孰長？’先生曰：‘明德，以性看則無分數，以心看則有分數。蓋天之賦人也，性則聖凡同，而氣則聖凡不同。譬之鏡，其照物則雖同，而但鏡鐵精者其光明尤著，粗者其光明不如精者。火光亦然。燭火、油火、松火之光明則雖同，而其光明亦各有差等。明德之賦於人，聖凡亦豈無分數耶！’
問：‘“虚靈不昧”、“具衆理”、“應萬事”三句，先儒説亦已明白。而近世諸家説或不同，以“本體之明”謂之説虚靈本體，而可見虚靈無分數；又以“虚靈不昧”謂之純善本然之心，而“氣拘欲蔽”謂之有善惡氣質之心。此説何如？章下小注胡雲峯説曰“章句釋明德以心言，而包性情在其中。虚靈不昧是心，具衆理是性，應萬事是情，有時而昏又是説心，本體之明又是説性，所發又説情”云云者，似甚精切的確。只依此注看讀，則無悖於朱子之本旨否？’先生曰：‘胡説甚是。’
問：‘第十張八行小注曰“公罪、私罪”“有間”云，何如者公罪也，何如者私罪也？’先生曰：‘公罪，眚災之類；私罪，自作之罪也。’
問：‘“好好色”之色字，或曰女色，或曰五采之色，從何義為是？’先生曰：‘色者，雖以五色之色言之，其義似無妨，而但中心誠好之意，終未若女色之尤切於人心也。’
問：‘“誠意”章不曰“正心在誠意”云，而單提“誠其意”三字者，果以“誠意不特為正心之要”而已者，一如饒説否？或以上章“格致”屬之知，此章“誠意”屬之行，使之各用其力，而然否？’先生曰：‘饒説是。’
問：‘“人之視己”之己字，或指君子之己云，此説似不可。’先生曰：‘我東先正果有如此釋之之説，而終不若以小人之己訓之為平坦而易知也。’
問：‘“人之其”之人字，章句既曰“衆人”，則此乃‘五辟’，乃為衆人戒也。然則衆人有‘五辟’，而君子則無‘五辟’之患耶？’先生曰：‘此章人字固指衆人，而雖君子亦豈無“五所”而耶？如孔子之“取瑟而歌”，孟子之“隱几而卧”，皆是敖惰之地，而但聖人則無辟於一偏而已也。’
問：‘“其為父子兄弟足法，而後民法之”云者，或曰為父為子為兄為弟之儀不忒，然後民法之；或曰儀，威儀也，己之威儀不忒，故父子兄弟皆取法於己，然後民法之。何説為長？’先生曰：‘兩説皆通。而我東諺解所釋之義似尤長。’
問：‘“上恤孤而民不倍”一節，以上文文理言之，則亦曰“上幼幼而民興慈”可也。其所以不曰“幼幼”而必曰“恤孤”，不曰“興慈”而必曰“不倍”，何義？’先生曰：‘幼幼云者，吾之幼也；恤孤云者，人之孤也。興慈云者，止於吾之慈吾幼；不倍云者，民之恤人之孤一如上之人，而不相悖戾之意也。此所以下字之精切而不苟也。’
問：‘“絜矩”二字，諺解則以矩絜之之意為訓，而近世儒賢以絜字、矩字各釋其義為是云，未知如何？’先生曰：‘此已有朱子定論，而諺釋之際錯認而誤釋也。’又問：‘朱子定論，謂其答江德功書乎？’先生曰：‘其書云“絜矩〔者〕，度物而得其方也”，“今若曰度物以矩，則當為矩絜，乃得其義”云云，則此亦明訓也。且此章章句曰“絜，度也；矩，所以為方也”，豈非各釋其義乎？其下“推以度物”云者，是絜字義也；“均齊方正”云者，是矩字義也。此非定論乎！’
問：‘“平天下”章節節以好惡二字相對説去，平天下之道果不出乎好惡二字否？’先生曰：‘人能好其所當好，惡其所當惡，然後方能絜矩，而以民心為己心也。平治之道既在於絜矩，而絜矩之道又在於公好惡，則欲言平治，可不言公好惡乎！是以終篇以財貨、用人分段説去，而就財貨上既言其好惡之公不公，就用人上又言其好惡之公不公。’
〔問〕[1]:‘既曰“財者末也”，又曰“生財有大道”。由前言之，則似以財為輕；由後言之，則似以財為重。其旨果如何？’先生曰：‘上言“財者末也”者，對德言之，則德為本而財為末也。下言“生財有大道”者，非以財為重也。蓋以時君世主每以財為先，苟欲生財，則必用掊克而虐斂於民，終至悖出之患而不自知也。故於此明言生財之自有其道者如此如此者，不必規之於財貨而財貨自足矣，何必外本内末，而自底民散之境乎。由是言之，則此亦重德輕財之意也，豈以財為重而言生財之道乎！’
又問：‘若統論一部奥旨，則疑義不止於此。經文一章節節以知行兼貫説去，傳文十章，亦前五章釋知之之意似較重，後五章釋行之之意似較重，而第五、第六兩章尤為一篇大關捩。故朱子於篇末特拈“明善、誠身”四個字，以言其致知力行之不可以廢一；又於或問拈示敬一字，以為終始此學之根本。其為後學開導勤懇之意，明白較著，靡有餘藴。生乎朱子之後者，宜乎事半功倍，殆將家顔曾而户程朱矣。自夫子迄於今幾千百年，遠而中國，近而吾東，非無真儒碩德之往往作興，而視諸羲農勳華禹湯文武初無是書之世，則大人之學亦可謂愈往而愈微。是或由於氣數之漸降，吾人之稟賦有殺而然耶？抑是書未作人皆主於行，是書既作人皆專於知，故言之於口不若行之於身，得之於文不若得之心而然耶？’先生曰：‘後生之不若古人，而其讀書窮理、自修進學之方則實無古今之異，豈可以吾之姿質不若古人，遂自退託而不務進修之工乎！但盡吾之誠敬而益勉學問，則自有知之、行之之日矣。朱夫子所謂“一旦豁然”，豈無積累之工程而然哉！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