昇如答第六書 甲辰四月。
‘明德’説,來教浩穰,未暇悉辨。但其中有一段説以為‘以本體直作全體看’、‘不息直作渾全看’,惟此二句為愚見之病根云云,蓋愚見所主固在於此二句,而盛見之不合於愚見亦莫甚於此二句,今請就此二句上更獻其愚,幸加察焉。夫水之虚、火之明,虚明即水火之本體也,本體之稱只指其精妙,而不雜乎氣質之不齊。故只論其虚明,則勺水之虚不為小,而溟渤之虚不為大;一燈之明不為寡,而車薪之明不為多。而虚明所在,莫非其全體也。雖只就勺水、一燈上看,纔説不泯之虚明,則此即是本體,而非雜乎勺水、一燈之氣質而為言者也。故其所謂不泯者,即與彼溟渤、車薪之虚明同其為全體,而非有彼此加損之分者也。今若曰溟渤、車薪之虚明可謂之全體,而勺水、一燈之虚明不可謂之全體,則是固以所謂本體者雜乎氣質之不齊者。而畢竟溟渤、車薪亦有限量,則所謂水火全體之虚明将終無可見之處耶!不知只論不泯之本體,而雜乎不齊之氣質,故其弊如此。竊恐無是理也。故塘翁嘗論顔子、諸子之仁曰見同異考。‘仁有全體之仁,自注云:‘此云全體,以人之體之者而言。’有一段之仁。全體之仁,天理渾然、“純亦不已”是也;一段之仁,只有一息之存、一念之善,亦可謂之仁。方其存也,莫非全體;自注云:‘此云全體,只以仁之體段而言。’及其善端之發見,亦莫非全體之呈露也’云云。以此言之,則愚之論本體全體之義,無乃不至甚悖耶?若如盛喻,則是顔子、諸子之仁,方其存也只可謂本體之存,而不可謂全體之存;及其發見也亦只是本體之呈露,而不足為全體之呈露矣,此果理耶?本體、全體之義既如是看得,則其所謂不息之為渾全,亦不待辨説而自明矣。未知盛見復以為如何也?
此下諸條,不但病思甚昏,一往一復,亦甚支離,故始欲置之,以待後日或有面承誨晤之期矣。間或神氣少清,不免逐段看閲,直令人意思迷悶,有不容不辨破處,遂段段修答,以至末段而止。既已修答,則不敢自隱,兹復仰呈。然合與不合,亦止於此而已矣,決不敢更煩往復也,幸賜俯察。
來教中又有一段説不得不辨者。自‘來喻既曰’至‘咄咄怪事’,此一段説何其若專不致思,而惟驅率人言之為務者耶?夫明德之為德,初非有形可撮底物事,則今此講説,夫孰非心意之想像,亦孰非不見之見,而乃反嘲貶如是,則無乃所謂‘同浴而譏祼裎’耶!此則既然矣,而其曰‘方其想像之時,雲霧與日月同在眼中耶,抑不見雲霧而只見日月耶?以為同在也,則雖離婁之明,決不能隔雲霧而見日月也;以為只見日月,則即此便是雲霧之初不蔽日月’云云,此尤是不成説話理致者也。夫日月雖被雲霧之蔽,而雲霧裏面明光自如故,從其雲霧之蔽而謂之日月昏矣,明光不見矣;從其明光自如而謂之日月不昏矣,本體渾全矣。然則雲霧與日月各還雲霧與日月,而同在眼中。其説尚矣。此固心意之想像,而即所謂不見之見也。惟此不見之見,非明理識微之君子不能,則彼離婁之明雖曰明矣,而渠何能彷彿見得此境界耶?宜乎來喻之云然也。至於所謂‘不見雲霧而只見日月,則即此便是雲霧之初不蔽日月’云者,此又有可商者。如此為説,只可喻夫聖人明德本無所蔽者耳,若其衆人明德為氣欲拘蔽者,則只當於拘蔽之中見得其本體之渾全可也。然豈可以其本體之見得,而遂謂氣欲之初不蔽耶!蓋衆人平生元無不拘蔽底時節,而欲則或有時不蔽,而氣則無時而不拘。介然之覺不害其洞然,則此如雲霧雖蔽而亦可見日月之明者也。若必曰日月之見,此便是雲霧之初不蔽,則是衆人明德之發見也,氣欲之濁惡者亦初不拘蔽矣,是又安有此理耶?又其下‘本明之體’以下所論,尤恐有未安者。若其本明之體隨所蔽之多少而迭為消長,則彼丈雲尺霧亦可蔽盡日月而有餘矣,何謂終不能蔽盡?而既已蔽盡,則以盛見言之,則下愚之拘蔽正如此。其所謂本明之體者亦已消熄無餘矣。然則來喻所謂下愚分上未嘗息之明,是又從何處討得來者耶?此皆愚見之所未曉者,幸更剖析見教也。
小注‘吾輩所講’一段,又有所不容不辨者。蓋吾輩所講,正在於拘蔽中不息之明其全乎否,而執事則主其不全,弟則主其全。若所謂據氣欲拘蔽者,則乃從來盛見之所主,而非愚之所當知也。蓋所講題目在於拘蔽中不息之明,則只當論此明之全不全可也,若其氣欲之拘蔽,則據者自據,不據者自不據耳,何可以此便唤作所講題目耶!只為盛見将此‘據拘蔽’一句以為自家立論之窩窟,故便舍此一句不得,而盛説‘加損分數’之云,若舍其‘據拘蔽’一句,則無以説去故耳。遂以此為所講題目耳,此正好自反處也。大抵愚之論拘蔽中不息之明而必主乎其全者,何也?以其既曰不息之明,則此乃就拘蔽中指出其本體為言者,而本非兼乎拘蔽底分數而為言者也。若論明德之拘蔽,則拘蔽為主,故不得不據拘蔽而言,曰明德昏矣,明德失其全矣;若論拘蔽中不息之明,則不息之明為主,故不得不據本體而言,曰其明自若矣,本體渾全矣。此其語勢義理之不容不然者,而其分只在毫釐之間,非精察不能識也。從前屢告此意,而都不加省,何也?至於盛見,則每欲以拘蔽之所據底混之於本體之為主者而攙論之,此所以意屡偏而言多窒,論愈密而理愈失,轉入於迂回偪側之域而不知返,豈不可惜哉!故所謂拘蔽中不息之明者,論其境界則雖是就拘蔽上説,而語其體段則只是説不泯之本體耳。故論此題目者主乎其不全,則自歸於據氣欲之見,而本體有所不一矣;主乎其全,則自歸於據本體之見,而本體自無不全矣。此其語意所主毫釐有差,而千里殊歸者也。然則所謂‘據氣欲’、‘據本體’二句,乃彼此立論之斷案,而雖謂從分金秤上秤出來可也。今詳來教屢數十言,舍此元來所講之要旨,上所謂‘拘蔽中不息之明其全與否’是也。而乃向别處去討得個和泥帶水、半間不界底説話,以為今日所講題目,則從來盛見以不息之明謂有加損分數,故今此‘據氣欲’、‘論本明’二句亦以證成此説耳。蓋不言‘據氣欲’,則加損分數之説有所説不去矣;不言‘論本明’,則不泯本體之説亦有所不通矣。故不得不将此二句滚並做題目説,然後本體、加損之説方可以説得通矣。此乃盛見肯綮築底處,而以愚觀之,此正所謂和泥帶水底説話也。何也?蓋本體之稱本不雜乎不齊之氣欲,而只指其精妙底而為言,則本體者乃離氣欲之名,而非可以據氣欲論者也。若據氣欲論本體,而謂本體之有加損,則其所謂本體者便已雜乎氣欲,而失其所以命名之實矣。既失其命名之實,則是不過一個滚雜無定則之物,而隨其氣欲或善或惡、或加或損,皆無不可矣。然則聖人何貴乎此個物事之不泯,而必欲使學者復其初耶?大抵‘據氣欲’、‘論本明’二句,題目已是差失,故推此而為説者千歧萬徑,無有一毫是當,蓋亦理勢之自然也。幸毋徒守先入之見,而於此一段猛加血戰,如何?誠非愚之所敢知也。然則來教所謂‘與所講題目每每相背’者,在盛見無乃為自反處耶?
第二條‘本體、全體’之説已辨在上,至於‘不息’之説,此不必遠引他語,只就本注觀之亦自可見矣。章句上段曰‘所得乎天而虚靈不昧’,此‘不昧’字亦可謂不足於渾全之明耶?塘翁曰‘只為虚靈字欠了明字意,故加不昧二字’,以此觀之,則‘不昧’字即‘明’字之替换者,而不昧之為渾全之明,不亦明乎?不昧、不息,字義不異,則不息之無歉於十分渾全,又豈不然乎?此只於本注上可見其然,而如是費辭設難,則無乃近於看睫之不察耶?至於‘下愚明德不至十分昧息’之説,來教雖引塘翁説以為旁證,然竊恐考之不詳而察之不密也。盛見既以氣稟拘卻之多少論明德本體之加損,則彼下愚氣質十分濁惡者又安有所謂不能十分拘蔽之實耶!塘翁之説,亦不過曰‘其氣固是濁氣,而但從其不能掩蔽天理之直遂而言之,則謂之清亦可耳’,豈謂此處濁氣真變為清氣耶?塘翁於此又嘗有‘强臣有時聽命’之説,此亦以其聽命於君而謂之良臣,無所不可,然此不過一時姑許之辭耳,豈謂强臣遽變為真個良臣耶?此等處只可略綽認取立言本意可也,何可鐵定唤得濁氣為清氣,强臣為良臣耶?來喻於此不能真切體驗,而乃欲據此以為下愚氣質猶有一分清氣之證,則不亦疏舛之甚乎!然則來喻之辨雖極勤至,而其為下愚之無明德終不可諱得也。幸復加察。
第三條所引堂上所與弘丈書,竊恐所論未免失其本旨也。蓋所謂‘未嘗亡息’,固如上條所論,而其所謂‘真亡真失’、‘全昏全昧’者,則亦據弘丈之見而言耳。豈以拘蔽中明德是些兒之明,而不可謂之全昏全昧,故其言如此耶?‘真亡真失’云云,則此正愚所以斥盛説者,本不足為盛説之據。惟‘全昏全昧’云云是略可依稀於盛説者,故只提此説以辨之。至其所謂‘一點之明’、‘介然之覺’,亦就‘烟燼沈菀’、‘氣欲汩塞’中説來,故下語不得不然耳,又豈謂一點之明有遜於渾全,而介然之覺不足為全體耶!若其‘炳烺、澄清’之説,則弘丈之見以為必須氣欲融化之後本體之明可言,故答以烟燼雖未炳烺,而一點之明不害其並存;氣欲雖未澄清,而介然之覺亦容有不息耳。就本語上以堂上之見反而釋之,則如此。然則此句專指烟燼、氣欲而言耳,本非論明德之體也。而來喻引此為説,則無乃失卻本旨而然耶?且盛喻雖自謂與弘丈之見不同,然以愚觀之,只見其同而未見其異,不特未見其異,抑意其有甚焉者。何也?蓋盛見每以氣欲拘蔽之多少論明德本體之加損,則是未免主張氣欲太過,而下愚分上終無以見得不息之明矣。此非以為真亡真失而不知有未嘗亡者存焉,全昏全昧而不知有未嘗息者存焉者耶?此愚所謂見其同而未見其異者也。但弘丈之見專欲論本體於氣欲融化之後,則是謂衆人以下更無本體不息之明矣;執事之見猶欲説本體於氣欲拘蔽之中,則是謂衆人分上猶有些兒不息之明矣。此為少異。然盛見又欲以拘蔽之多少稱停彼不息之明,則是衆人以下不息之本體固已有千般萬樣之不齊,而畢竟下愚分上不息之明又無所討得處矣。此其為説,可謂支離破碎,半上落下,不見其歸趣之所在,而其直截痛快反不若弘丈之見猶為樸實頭為學也。此愚所謂抑又有甚焉者也。未知盛意以為如何?
書成後見之,則往往辭氣之間似有太樸直、欠遜讓處,極有所惶恐不安,欲更加删改,易書以呈矣。旋思此乃講學明理之實事,如此直截,亦恐是一種事理,遂不免仍舊付呈,或賜俯諒,而惶悚則深矣。又有一事,不敢不布聞。大抵講説互主甲乙之見,莫能相入者,無他,只緣胸中先有一個先入之見為之主耳。故講説之要,莫如先教他胸中豁然,無偏主之累,而無論書之古今、言之人我,只放在空蕩蕩地看了,看來愈碍而此心愈平,此心愈平而看得愈精。如此方始是講説,方始是心公眼明之人。今若先横卻一副所主之説於胸中,十分陪奉,不肯放下,而以此有横之胸中欲辨人言之是非,則吾恐其已傾之權衡,已累之水鏡,終無以見夫輕重妍媸之所在矣。此實彼此之所當十分加省者,故自警之餘,敢以為獻,不審尊意如何也?
更檢來教,中有一段説語意契合,似有因此消詳、爛漫同歸之望,殊不覺蹶然而喜,忞然而訝也。何謂蹶然而喜?不但往復經年,支離可厭,今此所講乃大學開卷第一義,彼此是非之間所見不合,不是小事,惟此數句不無商量,檃括同歸,實是之望,則安得不以為喜也!何謂忞然而訝?此一段説雖似契合,而以上下諸條説觀之,則又似矛盾而不相貫,莫適其旨意之所向,則安得不以為訝也!蓋來教第一條中有曰‘所謂一時一界之中分言拘蔽之失全與賦與之渾全者,便是目見日月之減明於雲霧之中,與想像日月之全明於雲霧之外者也’,此一段説,何其與愚説本意隱約相契耶?蓋來教所謂‘拘蔽之失全,便是目見日月之減明於雲霧之中’者,即愚所謂‘據氣欲拘蔽而言,則不得不曰明德昏而失其全’者也;來教所謂‘賦與之渾全,便是想像日月之全明於雲霧之外’者,即愚所謂‘據不息之明而言,則不得不曰本體渾全而自若’者也;又其論失全、渾全同在一時一界之中,則此愚所謂‘昏昧之失全、不息之渾全,皆當於氣欲拘蔽之中看得出’者也。此其語意大致無不同者也。但其所謂‘目見減明’、‘想像全明’之喻,未知盛見主意之果如何也?若以其目見底為當下實事,而想像底為推見於當下實事之外者,他條所論,意皆如此。則又非愚之所敢知也。何也?蓋雲霧與日月是有形之物,故方其雲霧之蔽日月也,人之見之者,只見其雲霧之蔽而不見其日月之明矣。此固似乎想像底之不足為當下實事,然其實雲霧裏面日月自如者自是決然之實事,則安得獨以目見底為當下實事,而不見底為非當下實事耶?況所謂明德者是心性精微之稱,而初無形影之可尋者,則其所謂失全、渾全,蓋皆出於心意之想像,而即所謂不見之見也。等是不見之見,等是心意之想像,而必欲以其失全底為當下實事,渾全底為非當下實事者,抑何謂耶?此其理致之十分明白無可疑者,苟以盛見之明,平心而舒究之,則豈有終不見得之理哉!幸執事反覆而回教之也。大抵來教此數句似已略改前日之謬見,而默有合乎愚見之一得。蓋其實理所在,磨礱不置,則到得究竟處不能不相合,亦其理勢之自然也。但所改之見有未十分瑩澈,故其所為説亦出於説來説去偶發出來,而不自覺其有異於前見也。此則更在反觀而默究之,沈潛之久,自當有灑然之會矣。此實區區之所深望也,不審盛意如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