昇如第四書 癸卯三月。
第一條所引塘翁‘即氣質’之論,此雖是論性説,然引到着明德上看,正好為高見反隅之資,請因是而質之。蓋塘翁之論五常,是即氣質言本然而不雜乎氣質,故五常為人所同有之性,而無聖愚、善惡、嬴乏之分矣。蓋善惡、嬴乏皆所謂分數,來教每謂明德雖無美惡之分,而必有加損之等,故就分數上明之爾。而是氣質之性也。二者分數,有則俱有,氣質之性有善惡、有嬴乏。堯舜、跖蹻之性是善惡也,朱子所謂仁多義少、義多仁少之性是嬴乏也。無則俱無。五常之性,不但無善惡,亦無嬴乏。孟子集注所謂‘古今聖愚本同一性’者是也。故謂五常之有善惡,則嬴乏之分亦宜有之;既曰無善惡,則嬴乏之分何獨有之乎?今若曰五常之性兼氣質而謂有善惡分數則不可,而據氣質而謂有嬴乏分數則纔説嬴乏便是氣質,而非五常。未嘗不可,則來教之論明德正如此。此成甚説話,成甚義理耶?然則巍泉諸論誣塘翁以‘和氣言性’,固非矣;而愚之辨盛論以兼氣言明德,則是乃考實而非誣也。幸更思之。
末段‘浩氣、天理’之喻,可見牗迷開惑之至意,不勝感嘆。然以執事之明,偶於明德本體上見解一錯,而轉輾訛謬,一意主張,遂於‘浩氣、天理’等名目都復一例差卻,真是怪事也。大抵今日所講題目,只是就明德稟拘中論其本體之全不全,而弟則主其全,執事則主其不全。主其全者,舍稟拘而雖就稟拘中言,而不兼其所拘之稟。只指本體之論也;主其不全者,援稟拘而混之本體之説也。就稟拘中,不知只論其不息之本體,而並援其所拘之稟,故謂有加損之分。二者得失未知其如何,而平心講貫,磨以歲月,則彼此之間終必有契悟之會矣。此未足為害也,但因此而一向穿鑿,轉入迂晦,不問某名某理,一切欲以己見之所主裁之,則混本體於氣稟而謂有分數,是盛見之所主,而凡於‘浩氣、天理’等名目皆以此意論之。是将舉天下之名理而混入於凹凸長短尖斜不齊之域,而更無一物存得其本然自若之妙矣,豈可乎哉!夫所謂浩氣者,何氣也?即吾身盛大流行之氣是也。惟此盛大流行之氣,是聖人之獨得乎,抑衆人之同得乎?以為獨得則已,以為同得,則即此衆人同得之中,其盛大流行之體有遜於聖人乎,抑無遜於聖人乎?以為有遜則已,以為無遜,則即此是本體,即此是聖凡之所同,何為而復疑之耶?至於衆人失養之後,則其氣固餒乏而不浩然矣。然其餒乏而不浩然者,以其失養故耳,非其本體元有此餒乏也。故雖其失養之後,而就中只論其本來體段,則亦不害為浩然也。愚且反問之,來教論氣拘中明德,曰‘衆人固有不息之明,而但其明有加損之分’。今以是説例之,則亦将曰‘衆人固有不泯之浩氣,而但其浩氣有盈縮之分’耶?既有盈縮,則非所謂浩然;既曰浩然,則又安有盈縮乎!以此例之,則‘明有加損’之説可知其謬矣。孟朱天理分數之説,亦據人欲之淺深而論此理消長之分也。據人欲而論此理,則奚但有消長,亦有至凶至惡底分數矣。然此豈理之本體乎?若論其本體,則雖在人欲極熾之時,亦不害其渾然而自若也,豈有多寡分數乎?故栗翁嘗論理之本體曰:‘雖在糞壤汙穢之中,其本然之妙不害其自若也。’此言何謂也?幸毋以先入為主,而虚心更究如何?又按:理是公共之稱,故於理言善惡消長固無不可。如曰太極,則是言理之本體,故又不可言善惡消長矣。浩氣、明德,曰浩曰明,亦以本體言,故皆不可言善惡加損矣。如是推類而思之,則來説得失不難見矣。
有一譬喻可見,兹並録稟。夫鑑衡者,物也;心也。鐵之精粗,秤之長短,氣稟之不齊也;人心氣質之清濁嬴乏也。空平者,其本體也。虚靈也。空平具空平之理,而照事物、權輕重,如虚靈之具理應事也。此虚靈、空平皆指本體言,則自是十分底,而無分數之可言矣。空平固不離於秤鐵,而秤鐵、空平,所指不同。故自秤鐵而言,則固有精粗長短分數之不齊矣;自心之氣稟而言,固有清濁嬴乏之分矣。自空平而言,則只是空平,而其為空平本是十分底,故又初無分數之可言矣。自虚靈具應而言,則只是虚靈具應,而其為體本是十分底,故又初無美惡加損之等矣。故雖就秤鐵不齊中論之,既曰空平之本體,則不可復援其秤鐵之稟而謂有精粗長短分數之不齊矣。何也?以其空平之稱本不兼秤鐵,而只言本體故也。今若就秤鐵不齊中指其空平而言,曰這空十分空,那空九分空,這平一二分平,那平三四分平,則是乃兼論秤鐵之稟,非直論空平之體,而不免混空平於秤鐵之不齊矣。於此精思而有得焉,則來諭之謬庶可涣然而自悟矣。
栗翁嘗曰:‘虚靈底也有優劣。’不直曰‘虚靈有優劣’,而着一底字,則可見其論虚靈之氣,而非直論虚靈之體也。塘翁亦嘗如此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