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傳十章】
憙問:‘興孝、與弟’之興字與上章‘興仁、興讓’之興字,其義一般,而上章興字則不释之,至於此章興字始释之,何也?○亮喆曰:上章興字則不過是承上文成教之餘意而推説過去,故不释之。至於此章,則將言絜矩之道,而絜矩之道必因人心之所同,故首言‘興孝、興弟、不倍’以見上行而下效。則此興字雖與上章之興字意思一般,而特其所言之地儘為一章之入頭處,而比之上章之興字實有輕重緊歇之分,故於此始釋之耳。○木曰:高論大體得之,似欠分明。‘治’、‘平’兩章皆言上行下效,而‘治國’章則語義重於上行,‘平天下’章則語義重於下效。興字之不释於上而释於下者,似以此耳。○憙曰:治國、平天下雖有大小之分,而其實則一也。然‘治國’章則所主而言者化也,‘平天下’章則所主而言者推也。‘興孝、興弟’,非化而何?絜矩之道,非推而何?此説所謂‘“治國”章則語義重於上行,“平天下”章則語義重於下效’者,其於推化之分易置部,位而不當,於上下興字释與不释之義,上説恐得之耳。○養浩曰:‘治國’章則主意在恕,恕是推己之事,‘興仁、興讓’一節雖以推而化者言之,一章主意在於‘推己’,故此興字無所释。‘平天下’章則主意在於絜矩,絜矩是恕之推廣者,方言絜矩之義,故先言上行下效以明人心之所同,則其意重在下效,故於此釋興字。此蓋引其文勢主意之緊歇而為之也。
憙曰:絜矩二字之義,以大全答江德功書書曰:絜矩者,度物而得其方也,以下文求之可見。今曰‘度物以矩’,則當為‘矩絜’,乃得其義矣。見之,則分明是‘絜而矩之’之謂也;以答周舜弼書書曰:度之以矩,得其方耳。見之,則分明是‘以矩絜之’之謂也。而二書初晩之分,今不可考。又以章句見之,則於此二書若可以左右看。故主江書者,則以章句所謂‘因其所同,推以度物’謂释絜之一字之義,以所謂‘上下四方均齊方正’謂释矩字之意;主周書者,則以章句所謂‘所同’之同、‘度物’之度謂释絜矩二字之義,以所謂‘上下四旁均齊方正’謂明絜矩之效。至於或問,彼此所主亦與此一般。而語類仁傑録所謂‘矩者心也’者,其意與周書合,與江書不合。而主周書者則以此為正論,主江書者則以此為誤録。蓋矩之一字之義曉然覰得,則彼此之論可以一言歸一。而但此矩字,謂心謂方,似皆成説。心以平物,矩以方物,則以矩比心,有何不可乎?不曰‘為方之器’,而必曰‘所以為方’,孟子‘規矩’注曰:‘矩者,所以為方之器。’則以矩為方,亦何所不可乎?反覆思索,莫適所從,姑置之以待他日更商,可乎?○德秀曰:絜矩二字,若曰‘度之以矩’,則以矩作心字看,然後其意乃通。而語類一録外,考之他書,無一以矩言心者。心若是矩,論語曰‘從心所欲不踰矩’者,何謂也?且如此説,平天下一事只於心上商量而已,未及於推而行之,烏見其平之之義也?若謂‘度物而得其方’,則絜字無所以絜之意,未知將何以絜之,此為可疑。然此承上文‘興孝、興悌、不倍’而言,則‘人心之所同然’於此可知,以此推以度之以為之方也。或云:‘如此則已天下平矣,何以為平天下也?’此則不然。所謂絜矩之道,是絜而矩之之義,若以矩之之義看,則無此嫌矣。○養浩曰:‘以矩絜之’之義,則答周書只一言之而已。‘絜而矩之’之義,則答江書重言而復言之,其意不啻丁寜,而又有圖子,則二書初晩雖不可考,而彼此詳略煞有不同,竊謂後學當以江書為定論。而以此推究於章句之意,則紛紛之論自可定矣。至於仁傑録,只合於周書之義,不合於江書屡言之旨,則誤録與否固不必言,而亦當以周書例斷之耳。
亮喆問:文王詩,章句所謂‘能存此心’之心字,指何心而言耶?○憙曰:此心字信難區處。若以‘正心’章章下注所謂‘能存是心’之心看之,則語意突兀,無來歷着落;若以‘公好惡之心’看之,則既與上句所謂‘以結上文兩節之意’不相接續,又與下句所謂‘所以絜矩而與民同欲者’意思重複,無乃是能存得天之心云者耶?蓋此節所謂‘得衆得國、失衆失國’,即所以發明所引之詩,以結南山有臺、節南山之意,故章句曰:‘引詩而言此,以結上文兩節之義。’其所謂‘言此’之‘此’,實指得失而言者。而其下即以‘有天下者能存此心’承接之,其所謂‘此心’之‘此’者,即是‘言此’之‘此’字。則其為得失之心者,觀於上下‘此’字可知矣。如此看之,然後下句所謂‘與民同欲而自不能已’者方有意味。蓋能存得失之心,則必當監戒勉勵,而自然與民同其好惡之心矣。
養浩曰:‘忠信’之信,不以‘以實之’释之,而必以‘循物無違’释之者,蓋平天下之道不出於絜矩,而絜矩之道不出於與民同好惡,則释之以‘循物無違’者,盡與‘與民同好惡’之義襯合。而若以‘以實之’释之,則非不於信字之義尤為明白簡當,而但於此章之旨則不如循物無違四字之為切,此所以必以‘循物無違’释之者也。農巖所謂‘論語用伊川説為訓,於此卻著明道説,使學者參互以盡忠信之義’者,其於朱子訓解之法似失本旨耳。
憙問:自‘先慎乎德’至‘舅犯’言用財,自‘秦誓’至‘君子有大道’言用人,自‘生財有大道’至篇末復合用財、用人言之。而但其言財用處,章句必以財貨言之,則其言用人處,章句亦當以用人言之,而乃以‘好惡、公私’言之。又其於合言用財、用人處,章句亦當言其合言之意,而‘生財有大道’章句曰‘自此以至終篇皆一意’。以其‘皆一意’之意見之,前只是用財之意,而不兼用人之意。蓋以‘孟獻子’、‘長國家’二節見之,則所謂‘聚斂之臣’、所謂‘必自小人’者雖以用人言者,而觀其語意歸重,亶在於用財,此則可謂‘皆一意’。而至於‘秦誓’以下,‘君子有大道’以上,則分明專言用人,而章句必以好惡言之,不以用人言之者,何也?且言財用處則必以能絜矩與不能絜矩之意言之,不以‘好惡、公私’言之者,何也?○德秀曰:‘平天下’一章並論用財、用人,而章句元無用財、用人之語,但於用財處雖不曰用財,而言‘財貨’,既言財字,則用財之義可以推之。而下文用人處則不但不言用人,只以‘好惡、公私’汎言之,故説者以為‘用財則雖是章句本意,而至於用人則殊非章句正義’。此言恐或不然。蓋傳文‘先慎’以下,以財德分内外、本末;‘秦誓’以下,以善惡分好惡、公私。原其立意,皆在於推明絜矩二字之意,而不在於用財、用人也,特以藉財用而言絜矩之能不能,藉好善惡惡之人而言好惡之公不公。若以為用財、用人之意因此可知,則可矣;若以為專以用財、用人而發,則不可矣。章句所解直释傳文正義,故上注不曰‘用財’而曰‘因財貨’云云,下注不曰‘用人’而曰‘申言好惡’云云,其意可知也。雖然,亦不可以章句無用財、用人等字,而直以謂元無用財、用人之意也。須知絜矩、好惡為此章正義,而用財、用人之意包在其中,然後方可謂完備也。且其上注以絜矩能否言之,下注以好惡公私言之者,蓋財者人之所同欲也,與民同之者能絜矩也,必欲專之者不能絜矩也,此則當以絜矩能否言之;能盡好善惡惡之道者公也,反此者私也,此則當以好惡公私言之。各因其本文文勢而言之,非有他義也。至於末節所言‘皆一意’,高論得之。專言財用之中,用人之意包在於不言之中耳。○憙曰:絜矩能否、好惡公私固是一事,而自章首至第二節言絜矩,自‘樂只君子’至‘殷之未丧師’言好惡。故自‘先慎乎德’至‘舅犯’直就用財而言之,以見絜矩之能否,而但絜矩二字則不復見焉,是以章句乃依傳文之義,必曰‘又因財貨以明能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’。自‘秦誓’至‘君子有大道’雖言用人以見好惡之公私,而但直以好人所惡、惡人所好言之,是以章句亦依傳文之言,必曰‘申言好惡公私之極’。蓋傳文非不以用財、用人兩柱對説,而但其言用財處則直言用財,而不拈出絜矩二字,故章句不曰‘因絜矩’而必曰‘因財貨’;言用人處則雖言用人,而特舉其好惡二字,故章句不曰‘言用人’而必曰‘言好惡’。觀於傳文立言之殊,則可知章句下語之不得不異矣。高論大概説得是,而但於此殊欠勘破耳。
憙曰:傳十章,説者皆以為朱子分作八節,然此特就章句言之,而朱子則本無分作八節之説矣。今以傳文見之,則分明為五節,而又以章句考之,則尤不啻了然。蓋自章首至‘此之謂絜矩之道’為一節,自‘生財有大道’至章末為一節,首尾二節之間,凡三言得失,而每一節必以得失結之。故第二節章句曰‘引詩而言此,以結上文’,第四節章句曰‘章内凡三言得失’,然則三個得失之為三個節之結語大煞分曉,而合首尾二節而五節矣。但‘言悖而出’章句曰‘自“先慎乎德”以下至此,又因財貨以明絜矩與不能者之得失’,故説者以此為結語,而看作第三節。‘康誥’章句曰‘因上文引文王詩之意而申言之’,故説者以此不連上節看,而分為第四節。‘楚書’、‘舅犯’章句曰‘此兩節又明不外本而内末之意’,故説者又以此不連上節看,而分為第五節。‘好人之所惡’章句曰‘自“秦誓”至此,又皆申言好惡公私之極’,故説者以此為結語,而看作第六節。‘君子有大道’章句曰‘此因上所引文王、康誥之意而言’,故説者以此不連上節看,而分為第七節。曾不察其自‘先慎乎德’以下則始,至‘康誥’而結之,為第三節,而‘楚書’、‘舅犯’不過為結語之餘意;自‘秦誓’以下則始,至‘君子有大道’而結之,為第四節,又不審其‘言悖’、‘舅犯’、‘好人所惡’等諸章句之説不是每節之結語,而特所以發明上下相因之義,故乃以每章之結語别作一節看。然則‘章内三言得失’,而其為得失之義實無彼此之别,則豈有或為結語,或為一節之理乎?愚竊以為朱子分節必不如是之破碎,而分五節看,似合於章句之義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