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國本 廢奪之失宜監。
史記:幽王嬖愛褒姒,生子伯服,廢申后,並去太子宜臼,以褒姒為后,以伯服為太子。申侯怒,與繒、西夷犬戎攻幽王。幽王舉烽火徵兵,兵莫至。遂殺幽王,虜褒姒。於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宜臼,是為平王。
晉侯使太子申生伐皋落氏里克諫曰:‘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,以朝夕視君膳者也,故曰冢子。君行則守,有守則從,從曰撫軍,守曰監國,古之制也。夫帥師,專行謀,誓軍旅,君與國政之所圖也,非太子之事也。師在制命而已,稟命則不威,專命則不孝,故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。君失其官,帥師不威,將焉用之?且臣聞皋落氏將戰,君其舍之。’公曰:‘寡人有子,未知其誰立焉?’不對而退。太子將戰,狐突諫曰:“不可。昔辛伯諗周桓公曰:“内寵並后,外寵二政,嬖子配適,大都耦國,亂之本也。”周公弗從,故及於難。今亂本成矣,立可必乎?孝而安民,子其圖之,與其危身以速罪也。’
僖四年,公將立奚齊,立為太子也。既與中大夫中大夫,里克也。成謀。驪姬謂太子曰:‘君夢齊姜,必速祭之。’太子祭于曲沃,歸胙于公,公(曰)〔田〕[1],姬置諸宫六日。公至,毒而獻之。公祭之地,地墳;與犬,犬斃;與小臣,小臣亦斃。姬泣曰:‘賊由太子。’太子縊於新城。詳見上
臣按:晉獻公用驪姬之讒殺太子申生,蓋將私其子也。及公薨,奚齊立,里克弑之,卓子立,又弑之。姬之子卒不能享有晉國,而徒以滋晉之亂,蓋易五君二十餘年而後定。然則國本其可以輕摇哉!
漢高祖〔十年〕,戚姬有寵於上,生趙王如意。上以太子仁弱,謂如意類己,欲廢太子而立趙王。十二年,上疾甚,愈欲廢[2]太子。叔孫通諫曰:‘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,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,為天下笑。秦以不蚤定扶蘇,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,自使滅祀,此陛下所親見。今太子仁孝,天下皆聞之;吕后與陛下攻苦食淡,其可背哉?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,臣願先伏誅,以頸血汙地。’帝曰:‘公罷矣,吾直戲耳。’叔孫通曰:‘太子天下本,本一摇天下振動,奈何以天下為戲乎?’
上欲廢太子,吕后恐,不知所為。或謂吕后曰:‘留侯善畫計。’吕后乃使〔建成侯〕吕澤劫良曰:‘君常為(帝)〔上〕謀臣,今上日欲易太子,君安得高枕而卧?’良曰:‘此難以口舌争也。顧上有所不能致者,四人。今公誠能令太子為書,卑辭安車,固請宜來。來以為客,時從入朝,令上見之,則一助也。’於是吕后使人奉太子書,迎此四人。四人至,客建成侯所。及宴置酒,太子侍,四人者從太子,年皆八十有餘,鬚眉皓白,衣冠甚偉。上怪問曰:‘何為者四人?’前對,各言其姓名。上乃驚曰:‘吾求公,避逃我。今何自從吾兒游乎?’四人曰:‘陛下輕士善駡,臣等義不辱,故恐而亡匿。今聞太子仁孝,恭敬愛士,天下莫不延頸願為太子死者,故臣等來。’上曰:‘煩公幸卒調護太子。’四人為壽已畢,趨去。上目送之。召戚夫人,指視曰:‘我欲易之,彼四人為之輔,羽翼已成,難動矣。’竟不易太子。是年,帝崩,太子即皇帝位,尊皇后曰皇太后。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,髡鉗,衣赭衣,令舂。召趙王至長安。〔惠帝 〕元年冬十二月,帝晨出射,趙王少,不能蚤起,太后使人持酖飲之,遂斷戚夫人手足,去眼,煇耳,飲瘖藥,使居厠中,命曰‘人彘’。
隋文帝受周禪,以太子勇為皇太子。初,上使太子勇參決軍國政事,時有損益,上皆納之。勇性寬厚,率意任情,無矯飾之行。遇冬至,百官皆詣勇勇張樂受賀,上知之,下詔停斷。自是恩寵始衰,漸生猜阻。勇多内寵,昭訓雲氏尤幸。其妃元氏無寵,遇心疾,二日而薨;獨狐后意有他故,甚責望勇。自是雲昭訓專内政,后彌不平,頗遣人伺察,求勇過惡。晉王廣知之,彌自矯飾,后由是數稱廣賢。大臣用事者,廣皆傾心與交。上及后每遣左右至廣所,無貴賤,廣必與蕭妃迎門接引,為設美饌,申以厚禮;婢僕往來者,無不稱其仁孝。上與后嘗幸其第,廣悉屏匿美姬於别室,唯留老醜者;屏帳改用縑素,故絶樂器之絃,不令拂去塵埃。上見之,以為不好聲色,愛之特異諸子。廣為揚州總管,入朝,將還鎮,入宫辭后,伏地流涕,后亦泣下。廣曰:‘臣性識愚下,不知何罪失愛東宫,欲加屠陷,每恐鴆毒遇於杯勺。’后忿然,自是決意欲廢勇立廣矣。廣與宇文述素善,問計於述。曰:‘廢立者國家大事,處人父子骨肉之間,誠未易謀也。然能移主上意者,唯楊素耳,素所與謀者唯其弟約。述雅知約,請朝京師,與約共圖之。’廣大悦,多齎金寶,資述入關。説之曰:‘公之兄弟,當塗用事有年矣,朝臣為足下家所屈辱者,可勝數哉!又,儲后以所欲不行,每切齒於執政;欲危公者,固亦多矣!主上一旦弃羣臣,公亦何以取庇!今皇太子失愛於皇后,主上素有廢黜之心。今若請立晉王,在賢兄之口耳。誠能因此時建大功,王必永銘骨髓,斯則去累卵之危,成太山之安也。’約然之,謂素曰:‘今皇后之言,上無不用,宜因機會早自結託,則[3]長保榮禄,傳祚子孫。兄若遅疑,令太子用事,恐禍至無日矣!’素從之。後數日,素入侍宴,微稱‘晉王孝悌恭儉,有類至尊’。后泣曰:‘公言是也!吾兒大孝愛,每聞至尊及我遣内使到,必迎於境首;言及違離,未嘗不泣。又其新婦亦大可憐,我使婢去,常與之同寢共食。豈若睍(池)〔地〕伐[4]勇小字。與阿雲對坐,終日酣宴,暱近小人,疑阻骨肉!我所以益憐阿摩廣小字。者,常恐其潛殺之。’素既知后意,因盛言太子不才,后遂使素贊上廢立。勇頗知其謀,憂懼,計無所出。上知勇不自安,在仁壽宫,使楊素觀勇所為。素至東宫,偃息未入,勇束帶待之,素故久不進,以激怒勇。勇銜之,形於言色。素還言:‘勇怨望,恐有他變,願深防察!’上聞素譖毁,甚疑之。后又遣人伺覘東宫,纖介事皆聞奏,因加誣飾以成其罪。上遂疏忌勇。晉王廣又令督王府軍事段達私賂東宫幸臣姬威,令伺太子動静,密告楊素。於是内外諠謗,過失日聞。段達因脅姬威曰:‘東宫過失,主上皆知之矣。已奉密詔,定當廢立;君能告之,則大富貴!’威許諾,即上書告之。上至自仁壽宫。翌日,御大興殿,謂侍臣曰:‘我新還京師,應開懷歡樂,不知何意,翻邑然愁苦!’吏部尚書牛弘對曰:‘臣等不稱職,故至尊憂勞。’上既數聞譖毁,故於衆中發問,冀聞太子之過。弘對既失旨,上因作色,謂東宫官屬曰:‘仁壽宫去此不遠,而令我每還京師,嚴備仗衛,如入敵國。豈非爾輩欲害我家國邪!’於是執太子左庶子唐令則等數人,付所司訊鞫;命楊素陳東宫事狀,以告近臣,素乃顯言之云云。上曰:‘此兒不堪承嗣久矣,我雖德慚堯舜,終不以萬姓付不肖子!’左衛大將軍元旻諫曰:‘廢立大事,詔旨若行,後悔無及。讒言罔極,惟陛下察之。’上不應,命姬威悉陳太子罪惡,威對云云。上泫然曰:‘誰非父母生,乃至於此!朕近覽齊書,見高歡縱其兒子,不勝忿憤,安可效尤邪!’於是禁勇及諸子,部分收其黨與。楊素舞文巧詆,鍛鍊以成其獄。先是勇見老枯槐,問:‘此堪何用?’或對曰:‘枯[5]槐尤宜取火。’時衛士皆佩火燧,勇命工造數千枚,欲以分賜左右;至是,獲於庫。又藥藏局貯艾數斛,素得之,大以為怪,以問姬威威曰:‘太子此意别有所在。至尊在仁壽宫,太子常飼馬千匹,云:“徑往守城門,自然餓死。”’素以威言詰勇勇不服,曰:‘竊聞公家馬數萬匹,勇忝備太子,馬千匹,乃是反乎?’素又發東宫服翫,似加琱飾者,悉陳之於庭,以示文武羣官,為太子之罪。上及皇后迭遣使責問勇勇不服。〔冬十月乙丑〕,上使人召勇勇見使者,驚曰:‘得無殺我邪?’上戎服陳兵,御武德殿,集百官,引勇及諸子列於殿庭,宣詔,廢勇為庶人。上召東宫官屬,切責之,皆惶懼無敢對者。李綱獨曰:‘廢立大事,今文武大臣皆知其不可,而莫敢發言,臣何敢畏死,不一為陛下别白言之乎!太子性本中人,可與為善,可與為惡。曏使陛下擇正人輔之,足以嗣守鴻基。今乃以唐令則為左庶子,鄒文騰為家令,二人唯知以絃歌鷹犬娱悦太子,安得不至於是邪!此乃陛下之過,非太子之罪也。’因伏地流涕嗚咽。上慘然良久,曰:‘李綱責我,非為無理,然徒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我擇汝為宫臣,而勇不親任,雖更得正人,何益哉!’對曰:‘臣之所以不被親任者,良由姦臣在側故也。陛下但斬令則、文騰,更選賢才以輔太子,安知臣之終見疏弃也!自古國家廢立冢嫡,鮮不傾危,願陛下深留聖思,無貽後悔。’上不悦。〔十一月戊子〕,立晉王廣為皇太子。帝囚故太子勇於東門,付太子廣掌之。勇自以廢(立)[6]非其罪,頻請見上申冤,而廣遏之不得聞。勇於是升樹大叫,聲聞帝所,冀得引見。楊素因言勇情志昏亂,為癲鬼所著,不可復收。帝以為然,卒不得見。廣立,是為煬帝,遂以亡隋。[7]
臣按:隋文以術數取天下,其操制羣下亦以術數,宜非臣子所能欺也。而太子勇任情率直,則疑之;晉王廣矯情飾詐,則信之。夫勇之天資,中人耳,使帝能博選名儒,責以輔導,切磋琢磨,未必不為令德。而廣則大賊也。方其平時自媚於帝后,欲為奪嫡之計久矣。一聞后意有所不平,於是緣飾者彌工,而傾擠者彌巧。帝徒知勇之當廢,而不知其所謂罪戾者,成於諸人織組之手也;徒知廣之可立,而不知所謂善美者,出於諸人闡[8]闔之口也。而其實安在哉?帝至是如聾如瞶,不復能自辨。而一廢一立,祇以為楊素等鬻賣之地耳,不知平時所謂術數者,果焉在邪?迨其垂没,乃始知廣之不足付,而出召勇之言,則徒以殺其身而已矣!吁!後之人主,可不察哉!
唐玄宗開元末,武惠妃譖太子瑛於上曰:‘太子陰結黨與,將害妾母子,惠妃子,壽王瑁也。亦指斥至尊。’上大怒,以語宰相,欲皆廢之。張九齡諫曰:‘太子天下本,不可輕摇。昔晉獻公信驪姬之讒,殺申生,三世大亂。漢武帝信江充之誣,罪戾太子,京城流血。晉惠帝用賈后之譖,廢愍懷太子,中原塗炭。隋文帝納獨孤后之言,黜太子勇,立煬帝,遂失天下。由此觀之,不可不慎。陛下必欲為此,臣不敢奉詔。’惠妃密使宫奴謂九齡曰:‘有廢必有興,公為之援,宰相可長處。’九齡叱之,以其語白上,上為之動色。故終九齡罷相,太子得無動。九齡既貶,又有譖太子瑛、鄂王瑶、光王琚異謀者,上召宰相問之,李林甫對曰:‘此陛下家事,非臣等所宜豫。’上意乃決,使宦者宣制於宫中,廢瑛瑶琚為庶人,尋賜死。
范祖禹曰:明皇三子之廢,繫於李林甫之一言。其得未廢,繫於張九齡之未罷。相賢則父子得以相保,相佞則天性滅為仇讎,置相可不慎哉!
德宗即位,立宣王誦為皇太子。初,郜國大長公主適駙馬都尉蕭升。公主不謹,詹事李昇等出入主第。主女為太子妃,或告主淫亂,且為厭禱。上大怒,幽主於禁中,切責太子。上召李泌告之,且曰:‘舒王近已長立,孝友温仁。’泌曰:‘陛下惟有一子,奈何一旦疑之,欲廢之而立侄,得無失計乎!’上曰:‘卿不愛家族乎?’對曰:‘臣惟愛家族,故不敢不盡言。若畏陛下盛怒而為曲從,陛下明日悔之,必尤臣云:“吾獨任汝宰相,不力諫,使至此;必復殺而子。”臣老矣,餘年不足惜,若冤殺臣子,使臣以侄為嗣,臣未知得歆其祀乎!’因嗚咽流涕。上泣曰:‘事已如此,使朕如何而可?’對曰:‘此大事,願陛下審圖之。自古父子相疑,未有不亡國覆家者。’上曰:‘貞觀、開元皆易太子,何故不亡?’對曰:‘昔承乾屢嘗監國,託附者衆,東宫甲士甚多,與宰相侯君集謀反事覺,太宗使其舅長孫無忌與朝臣數十人鞫之,事狀顯白,然後集百官而議之。當時言者猶云:“願陛下不失為慈父,使太子得終天年。”太宗從之,並廢魏王泰。願陛下從容三日,究其端緒而思之,陛下必釋然,知太子之無它矣。若果有其迹,當召大臣知義理者二十人與臣鞫其左右,必有實狀。願陛下如貞觀之法行之,廢舒王而立皇孫,則百代之後,有天下者猶陛下子孫也。至於開元之時,武惠妃譖太子瑛兄弟殺之,海内冤憤,此乃百代所當戒,又可法乎!且陛下昔嘗令太子見臣於蓬萊池,觀其容表,非有蠭目豺聲商臣之相也,正恐失於柔仁耳。又太子自貞元以來,常居少陽院,在寢殿之側,未嘗接外人、預外事,安得有異謀乎!彼譖人者巧詐百端,雖有手書如晉愍懷,衷甲如太子瑛,猶未可信,況但以妻母有罪為累乎!幸賴陛下語臣,臣敢以宗族保太子必不知謀。曏使楊素、許敬宗、李林甫之徒承此旨,已就舒王圖定策之功矣!’上曰:‘此朕家事,何豫於卿,而力争如此?’對曰:‘天子以四海為家。臣今獨任宰相之重,四海之内,一物失所,責歸於臣。況坐視太子冤横而不言,臣罪大矣!’上曰:‘為卿遷延至明日思之。’泌抽笏叩頭而泣曰:‘如此,臣知陛下父子慈孝如初矣。然陛下還宫,當自審思,勿露此意於左右。露之,則彼皆欲樹功於舒王,太子危矣。’上曰:‘具曉卿意。’間一日,上開延英殿,獨召泌,流涕闌干,撫其背曰:‘非卿切言,朕今日悔無及矣!皆如卿言,太子仁孝,實無它也。’泌拜賀,因曰:‘陛下聖明,察太子無罪,臣報國畢矣!願乞骸骨。’上曰:‘朕父子賴卿得全,方屬子孫,使卿代代富貴以報德,何為出此言乎!’詔李昇等及公主五子,皆流嶺南及遠州。
臣按:自古輕廢儲貳,未有不由宰相之非人者。故里克成謀申生縊,楊素懷姦子勇囚,林甫趋利瑛琚戮。而子瑛之得未廢者,以九齡;舒王之不得奪嫡者,以李泌。然則為國者,其可無忠賢之相哉!
以上論廢奪之失宜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