戒逸欲 奢侈之戒。
春秋莊二十有八年冬,築郿,大無麥、禾。二十九年春,新延厩。
胡安國曰:言新者有故也。何以書?昔韓昭侯作高門,屈宜臼曰:‘不時。所謂時者,非時日也。人固有利、不利時。前年秦拔宜陽,今年旱,君不以此時恤民之隱而顧益奢,所謂時詘舉贏者也。’故穀梁氏曰:‘古之君人者,必時視民之所勤。民勤於力,則功築罕;民勤於財,則貢賦少;民勤於食,則百事廢。冬築郿,(大無麥、禾),春新延厩,以其用民力為己悉矣。[1]’
三十一年春,築臺于郎。
胡安國曰:何以書?厲民也。天子有靈臺,以候天地;諸侯有時臺,以候四時。去國築臺于遠而不緣占候,是乃[2]游觀之所,厲民以自樂也。厲民自樂,而不與民同樂,則民欲與之偕亡,雖有臺,豈能獨樂乎?
昭八年,有石言于晉魏榆,地名。晉侯問於師曠曰:‘石何故言?’對曰:‘石不能言,或憑焉。不然,民聽濫也。抑臣又聞之曰:“作事不時,怨讟動乎民,則有非言之物而言。”今宫室崇侈,民力凋盡,怨讟並作,莫保其性。石言,不亦宜乎?’於是晉侯方築虒祁之宫,虒祁,地名。叔向曰:‘子野之言,君子哉!子野師曠字[3]。君子之言,信而有徵。’
十三年,晉成虒祁。諸侯朝而歸者,皆有貳心。
臣按:晉平公,伯主也。侈一宫室而上天為之示異,諸侯為之離心,故曰:‘儉,德之共〔也〕;侈,惡之大也。’可不戒夫?
楚靈王為章華之臺,章華,地名。與伍舉登焉,曰:‘臺美矣夫?’對曰:‘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,安民以為樂,聽德以為聰,致遠以為明。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、(彫)〔彤〕[4]鏤為美,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、囂庶為樂;不聞其以觀大、視侈、淫色以[5]為明,而以察清濁為聰也。’‘夫君國者,將民之與處;民實瘠矣,君安得肥?且夫私欲弘侈,則德義鮮少;德義不行,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。’‘夫為臺榭,將以教民利也,不知其以匱之也。若(吾)[6]君謂[7]此臺美而為之正,楚其殆矣!’
臣按:伍舉之對,言皆近理。而所謂‘私欲弘侈則德義鮮少’者,尤古今之名論也。夫私欲者,人心之發;而德義者,道心之正。二者常相水火焉,水勝則火滅,欲勝則理微。靈王惟其溺於私欲也,是以德義之存者幾希。及其敗也,仲尼聞之曰:‘若古有志,克己復禮,仁也。楚靈王而能自克,豈其辱於乾谿?’靈王敗死于此。嗚呼!此非後王之炯監與。
秦始皇以為咸陽人多,先王之宫庭小,‘吾聞周文王都豐武王都鎬豐鎬之間,帝王之都也’。乃營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。先作前殿阿房,東西五百步,南北五十丈,上可以坐萬人,下可以建五丈旗。周馳為閣道,自殿下直抵南山。表南山之巔以為闕。為複道,自阿房渡渭,屬之咸陽,以象天極,閣道絶漢,抵營室也。
漢文帝時,賈山言〔治亂之事〕,曰:‘秦起咸陽而西至雍離宫三百,鍾鼓帷帳,不移而具。又為阿房之殿,殿高數十仞,東西五里,南北千步,從車羅騎,四馬騖馳,旌旗不撓,為宫室之麗至於此。為馳道於天下,東窮燕齊,南極吴楚,江湖之上,瀕海之觀畢至。道廣五十步,三丈而樹,厚築其外,隱以金椎,樹以青松,為馳道之麗至於此。秦以熊羆之力,虎狼之心,蠶食諸侯,(戎)〔并〕吞海内,而不篤禮義,故天殃加焉。’[8]
臣按:阿房之侈,自開闢以來,未之有也。賈山之言,既足為來世戒,而唐人杜牧又為之賦曰:‘明星熒熒,開粧鏡也。緑雲擾擾,梳曉鬟也。渭流漲膩,弃脂水也。煙斜霧横,焚椒蘭也。雷霆乍驚,宫車過也。轆轆遠聽,杳不知其所之也。’又曰:‘鼎鐺玉石,金塊珠礫,弃擲迤邐。秦人視之,亦不甚惜。嗟呼!一人之心,千萬人之心也。秦愛紛奢,人亦念其家。奈何取之盡錙銖,用之如泥沙?’又曰:‘使天下之人,不敢言而敢怒;獨夫之心,日益驕固。戍卒叫,函谷舉;楚人一炬,可憐焦土!’詞人之賦,不無浮夸,然其窮奢極侈之狀,播諸賦詠。深宫閒燕,使人歌之,以代吹竹彈絲之樂,亦足以戒,故以次于賈山之後。
漢文帝〔即位二十三年〕,宫室、苑囿、車騎、服御無所增益,有不便,輒弛以利民。嘗欲作露臺,召匠計之,直百金。上曰:‘百金,中人十家之産,吾奉先帝宫室,常(欲)〔恐〕羞之,何以臺為!’身衣弋綈,所幸慎夫人,衣不曳地,帷帳無文繡,〔以〕示敦樸,為天下先。[9]
漢武帝時,天下侈靡趨末,上問:‘吾欲化民,豈有道乎[10]?’東方朔對曰:‘堯舜禹湯文武成康,上古之事,經歷數千載,尚難言也,臣不敢陳。願近述孝文皇帝之時,當世耆老皆聞見之。貴為天子,富有四海,身衣弋綈,足履革舃,以韋帶劍,莞蒲為席,兵木無刃,衣緼無文,集上書囊以為殿帷;以道德為麗,以仁義為準。於是天下望風成俗,昭然化之。今陛下以城中為小,圖起建章,左鳳闕,右神明,號稱千門萬户;土木[11]衣綺繡,狗馬被繢罽;宫人簪玳瑁,垂珠璣;設戲車,教馳逐,飾文采,叢珍怪;撞萬石之鍾,擊雷霆之鼓,作俳優,舞鄭女。上為淫侈如此,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,事之難者也。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,推甲乙之帳燔之於四通之衢,卻走馬示不復用,則堯舜之隆,宜可以比治矣。’
揚雄曰:‘迨至聖文,垂意至寧,躬服節儉,綈衣不敝,革鞜不穿,言不穿弊而已,無所紛華〔也〕。大厦不居,木器無文。於是後宫賤(瑇)〔玳〕瑁而疏珠璣,卻翡翠之飾,除彫琢之巧,惡麗(美)〔靡〕而不近,斥芬芸而不御,抑止絲竹晏[12]衍之樂,憎聞鄭衛幼眇之聲,幼,一笑(切)〔反〕。眇,音妙。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〔也〕。’玉衡,北斗杓星也。太階,三台也。[13]
隋煬帝築西苑,周二百里;其内為海,周十餘里;為方丈、蓬萊、瀛州諸山,高出水百餘尺,臺觀宫殿,羅絡山上,向背如神。海北有龍鱗渠,縈紆注海内。緣渠作十六院,門皆臨渠,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,堂殿樓觀,窮極華麗。宫樹秋冬彫落,則剪綵為華葉,綴於枝條,色渝則易以新者,常如陽春。沼内亦剪綵為荷芰菱芡,乘輿游幸,則去冰而布之。十六院競以殽羞精麗相高,求市恩寵。上好以月夜從宫女數千騎遊西苑,作清夜遊曲,於馬上奏之。
臣按:武王之數紂曰‘暴殄天物’。蓋凡物皆天産也,暴而殄之,則獲罪於天矣。漢武以土木被文繡,議者已深譏之。(沈)〔況〕於苑囿之廣、土木之多,以人為而奪造化,不知歲之所耗者,幾百千萬匹。而虚杼(柚)〔軸〕之力者,幾百千萬工。雨淋日炙,不能旬月,而又易之矣。當是時,天民之窮而衣不蔽體者,何可勝數?而煬帝乃以有用之繒帛,委之溝壑草莽中,一不之惜,暴殄甚矣!上帝安得而不震怒,下民安得而不離畔乎!其致江都之禍,宜也![14]
唐太宗貞觀初,謂公卿曰:‘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,與人同利故也。秦始皇營宫室而民怨畔者,病人以利己也。夫靡麗珍奇,固人之所欲,若縱之不已,則危亡立至。朕欲營一殿,材用已具,鑑秦而止。王公以下,宜體朕此意也。’由是二十年間,風俗素樸,衣無錦繡,公私富給。
四年,發卒修洛陽宫以備巡幸。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:‘臣見隋初營宫室,近山無大木,皆致之遠方,數百人曳一柱,以木為輪,則戛摩火出。乃鑄鐵為轂,行一二里,鐡轂輒破,别使數百人齎(錢)〔鐡〕[15]穀隨而易之,盡日不過行二三十里。計一柱之費,已數十萬功,餘可知矣。陛下初平洛陽,凡隋氏宫室之宏侈者皆令毁之。曾未十年,復加營繕,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!且以今日財力,何如隋世?陛下役瘡痍之人,(習)〔襲〕[16]亡隋之弊,恐又甚於煬帝矣!’上曰:‘卿謂我不如煬帝,何如桀紂?’對曰:‘若此役不息,亦同歸于亂。’上曰:‘吾思之不熟,乃至於是[17]。’即為之罷役,賜玄素綵二百匹。
臣按:太宗鑑隋之侈,故一殿之營為費無幾而亟已之,然未及數年,遽有洛宫之役。由儉入奢,其易若此,此張玄素之所以諫也。惟其喜聞忠言,不吝〔諱〕[18]己過,雖比之於隋煬,斥之以桀紂,曾不少忤而亟從之,此其所以致貞觀之治也。
唐玄宗開元二年,上以風俗奢靡,制:‘乘輿服御、金銀器玩,令有司銷毁,以供軍國之用;其珠玉錦繡,焚於殿前,后妃以下,毋得服珠玉錦繡。’
司馬光曰:明皇之始欲為治,能自刻厲節儉如此,晩節猶以奢敗。甚哉奢靡之易以溺人也!詩曰:‘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’可不戒哉!
臣按:人主以實心為善,則人自孚;以實德示民,則人自化。明皇之焚珠玉錦繡也,未必中心之實,然而近名之意則有不可揜者,故曾未三[19]年,已遣御史訪珍異於南方矣。四年,有胡人上言,海内多珠翠奇寶,可往營致。上命御史楊範臣往求之,範臣奏曰:‘前年焚珠玉錦繡,示不復用。今所求者,何以異於所焚者乎?’上遽引咎罷之。使其真有崇儉去奢之志,而以樸素為天下先,如漢文帝之不言躬行,何患敝俗之不革?惟其出於矯枉,急於人知,而忠信誠愨有所不足,是以本心之侈,旋即發露,不待在位之久而後形也。然則人君之為善,其可不以實心?其示人也,其可不以實德?
高麗毅宗於大内東北隅起一閣,扁曰‘沖虚’,金碧鮮明。又於内閣别室居善藥,意欲廣治衆病,扁曰‘善救寶’。又構亭其側,聚怪石名花,扁曰‘養性’。十一年四月,闕東離宫成,宫曰壽德,殿曰天寧。又以侍中王沖第為安昌宫,前參政金正純第為静和宫,平章事庾弼第為連昌宫,樞密院副使金臣公第為瑞豐宫。又壞民家五十餘區作大平亭,命太子書額,旁植名花異果,奇麗珍玩之物布列左右。亭南鑿池作觀瀾亭。其北構養怡亭,蓋以青瓷;南構養和亭,蓋以梭。又磨玉石築歡喜、美成二臺,聚怪石作仙山,引遠水為飛泉,窮極侈麗。羣小逢迎,民間珍異之物,輒稱密旨,無問遠近,争取馱載,絡繹於道,民甚苦之。是役也,役卒皆私賫粮。有一卒,貧甚不能自給,役徒共分飯一匙食之。一日,其妻具食來餉,且曰:‘宜召所親共之。’卒曰:‘家貧,何以備辦,將私於人而得之乎?豈竊人所有乎?’妻曰:‘貌醜,誰與私?性拙,安能盜?但剪髮買來耳。’因示其首,卒烏咽不能食,聞者悲之。又作萬春亭,在板積窰。初因窰亭而營之,内有殿曰延興,南有澗,盤回左右,植松竹花草其間。又有茅亭草樓,凡七,有額者四,曰靈德亭、壽御堂、鮮碧齋、玉竿亭。橋曰錦花,門曰水德。其御舡,飾以錦繡,假錦為帆,以為流連之樂。窮奢極侈,勞民費財,凡三年而成。太史監候劉元度奏:‘白州兔山半月岡,實我國重興之地。若營宫闕,七年之内可吞北虜。’於是遣崔允義、内侍朴懷俊等創别宫于白州。懷俊苛刻,徵丁夫西海道,日夜催督,不日告成。賜闕名重興殿,額‘大化’。受賀于大化殿,是日天地昏黑,大風拔木,王頗疑之,多方祈禳。又移御玄(花)〔化〕寺[20]。先是,王聞城東沙川龍淵寺南有石壁數仞,削立臨川,曰:‘虎巖流水停滀,樹木蓊蔚。’命内侍李唐柱、裴衍等構亭其側,名延福,奇花異木,列植四隅。以水淺不可舟,築堤為湖。其地白沙,水勢强悍,雨則輒壞,隨壞隨補,晝夜不息,人甚苦之。朴良衍、宋明理忠惠嬖臣也。王嘗作儺戲,命明理主之,賜布二百匹。役百工,奪市中物以供其費,市鋪皆閉。又勸王起樓崇教寺蓮池傍,為遊宴之所,王命良衍植花木。王又起新宫于三峴,命良衍及金善莊、閔涣等督役。良衍求媚於王,大加營度,點西江人户輸甓瓦,又令惡少輩奪人牛馬以輸,又發近京諸郡丁夫,伐材浮江而下,人馬絡繹,州郡騷然,農者輟耕。時京城民訛言:‘王將取民家小兒數十,埋新宫礎下。’家家驚駭,多抱兒逃竄者,惡小乘間恣行剽竊。善莊等晝夜督役,不小懈。又張榜曰:‘自宰相至權務,輸材不及期者,徵布五百匹,分配海島。’於是輦材絡繹。新宫殿宇門户皆飾鍮銅,乃命百官,下至胥吏,每二人給五綜布一匹,徵鍮銅二斤。又令諸道銅鐵鑄鼎鑊錡釜,納之新宫,民間農器盡括無餘,其宫室制度不類王居。及王被執如元,印璫檻載,良衍等如元元流良衍于杭州路。
恭愍王十四年,徽懿魯國大長公主薨,王悲痛,手寫公主真,日夜對食悲泣,三年不進肉膳。十五年,大起公主影殿王輪寺之東南,令百官以秩出役夫,輦木石,數百夫挽一木尚不能進。徵發六道丁夫,督役太急,呼耶聲動天地,晝夜不絶。時倭屠喬桐縣,京城大震。百司所事不出木土,庶事廢弛,倉廩虚竭,宿衛單弱。軍政不修,無兵可操,無甲可授,諸軍索然,望賊不敢進。十六年四月,以旱放影殿役夫,乃雨。十七年五月,王以影殿佛宇狹小,不能容僧三千,欲改營。幸馬巖相殿基,撤王輪影殿,改營于馬巖,怨咨大興。六月盡發坊里丁及四十二都府,鑿溝于馬巖。乳媪白王曰:‘今方農月,旱甚,願停影殿之役。’王怒,黜之。閏九月,以旱放影殿役徒,壬寅,雨。國人相謂曰:‘影殿小弛而天小雨,若罷則天必大雨。’又於平壤、忠州皆作離宫及公主魂殿,儲峙供頓,民甚苦之。十八年九月,伐礎石于崇仁門外,輓致馬巖,大如屋震且吼聲如牛。又發丁州縣,需材水運,或壓或溺死者無筭。中外困弊,無敢言者。時王召元朝梓人元世于濟州,使營影殿。世言於宰輔曰:‘元皇帝好興土木,以失民心,自知不能卒保四海,乃詔吾輩營宫耽羅,欲為避亂之計,功未訖而元亡。元以天下之大,勞民以亡。高麗雖大,其能不失民心乎?願諸相啓王。’宰輔不敢以聞。十九年夏四月,作觀音殿於影殿,凡九楹,制甚高廣。六月,罷馬巖影殿,復修王輪影殿。鷲頭所飾黄金六百五十兩,白銀八百兩。時影殿久役,勞費不貲,役夫死者相望於道,宰執言官莫敢論奏。
以上論奢侈之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