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_029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。

辨人材 憸邪罔上之情。

齊桓公末，管仲病，公問：‘羣臣誰可相者？’管仲曰：‘知臣莫若君。’公曰：‘易牙何如^[1]?’對曰：‘殺子以適君，非人情，不可。’曰：‘開方何如？’對曰：‘倍親以適君，非人情，難近。’公曰：‘豎刁何如？’對曰：‘自宫以適君，非人情，難親。’管仲死，公用三子，三子專權。公卒，易牙入，與豎刁因内寵殺羣吏，而立公子無詭。宋伐齊齊人殺無詭，立孝公。孝公卒，公弟潘因開方殺孝公子，而立潘。
臣按：姦邪小人，欲求寵於君，必先有以順適其心，使悦而親之，然後可肆其惡。易牙殺子以適君，而桓公悦之，蓋曰：‘是不私其子，必能忠於我也。’開方背親以適君，而桓公悦之，蓋曰：‘是不私其親，必能忠於我也。’豎刁自宫以適君，而桓公悦之，蓋曰：‘是不愛其身，必能忠於我也。’而不知人之情，能愛其所愛，而後能推之，以及其所不愛。所厚者薄，而無所不簿。有子而殺之，有親而背之，有身而自殘之，是於所愛者不之愛，焉能愛其君？於所厚者簿，焉能厚其君？桓公不察三子之情，乃欲以為相；管仲言之而不聽，遂授以柄。卒之，殺諸大夫，而立公所不欲立之子者，易牙、豎刁也；殺孝公之子，而立其不當立之弟者，開方也。齊國大亂垂三十年，前日之適君者，乃所以為賊君之地與！
趙孝成王時，客有見王曰：‘世有所謂桑雍者，雍與癰同，桑中有蠹，見則外碨磈，如人之生癰。王知之乎？’王曰：‘未之聞也。’曰：‘所謂桑雍者，便僻左右之人，及優愛孺子也。優謂倡優，愛謂王之所愛，孺子，宦侍之属。此皆能乘王之醉昏而求所欲於王者也。是能得之於内，則大臣為〔之〕枉法於外矣。故日月輝於外，其賊在於内；俗謂蟾蜍食月。謹備其所憎，而禍在於所愛。’
臣按：是時，建信君以色寵於王，客所謂‘便僻左右之人與優愛孺子’者，蓋指建信而言也。桑中有蠹，則碨磈之形見於外，猶人受病於中，而癰發於外也。便僻佞幸之徒，密近左右，營惑君心。君心蠹於内，則言行之疵、政事之失，彰灼外著而不可掩矣。夫君德清明，則私謁不得入；心志昏荒，則小人乘之以求。所欲既得之於内，則大臣屈法以從之於外矣。蓋大臣之不忠不正者，類與近習相表裏故也。日月之明而蟾蜍食之，喻人君之明而近幸小人能賊之，皆禍（犬）〔伏〕於中而不知也。常人之情，於所憎惡則謹為之防，於其所愛則忽焉而莫之備，不知禍亂之萌，往往自所忽始。齊桓能服勁楚，卒之亂齊者，三孺而非楚也；秦皇能陷强胡，卒之滅秦者，中車府令高而非胡也。蟾蜍食月，古有是言，而月之食，初不由此言者，特借此以覺悟王心，使知近習託身於王而能禍王，若蟾蜍託身於月而能食月也。其為言也懇至，其引（俞）〔喻〕也深切，為人君者，觀此可以悚然矣。^[2]
漢哀帝時，郎董賢為人美麗自喜，帝召與語，拜為黄門郎，繇是始幸。出則參乘，入御左右。旬月間賞賜累鉅萬，貴震朝廷。賢性柔和便僻，善為媚以自固。每賜洗沐^[3]，不肯出，常留中視醫藥。詔將作為起大第，木土之功窮極枝巧。下至僮僕，亦受上賜。及武庫禁兵，上方珍寶，其選物上第盡在董氏，而乘輿所服乃其副也。又封賢為高安侯，後又以為大司馬衛將軍，時年二十二。雖為三公，常給事中，領尚書，百官因賢奏事。哀帝崩，太后册免，賢即日自殺，家屬徙合浦。縣官斥賣董氏財，凡四十三萬萬。
臣按：漢世佞倖之臣雖衆，然其窮寵極貴未有如董賢者，其所以得此於帝者，柔和便僻，善為媚以自固而已。是时，山崩地動，日食三朝，三元日也。丞相王嘉以為寵賢之應；白虹奸日，連陰不雨，司隸鮑宣亦以為寵賢之應。夫人君親一嬖倖之臣，而天為之示戒如此，可不懼哉！帝溺於寵愛〔之私〕，排忠言而不聽，方且擢賢以至三公。原帝之意，豈非謂其柔和巧媚，非能為惡，而不知陰忍之資，未有不為害者！漢業既由此大壞，而賢亦不免於誅，人主其亦懋戒之哉！^[4]
漢靈帝時，將作罼圭、靈昆苑。司徒楊賜諫：‘宜思夏禹卑宫之意，以慰下民之勞。’帝欲止，以問侍中任芝、樂松，對曰：‘〔昔〕文王之囿百里，人以為小；齊宣五里，人以為大。今與百姓共之，無害於政也。’帝悦，遂為之。
臣按：楊賜引夏禹以諍其君，則靈帝未之信，任芝、樂松引文王以諛其君，則信之。蓋苦言難入而甘言易售故也。夫文王之囿百里，初不經見而於傳則有之。孟子方欲導齊王以與民同樂，故其為説曰^[5]:‘蒭蕘者往焉，雉兔者往焉。’‘民以為小，不亦宜乎？’至其舉文王之事以告時君，則曰：‘鰥寡孤獨謂之窮民，發政施仁必先四者也。’使靈帝所問者忠賢，必將曰：‘文王之仁政，陛下能盡行之未耶？如其未也，願姑以愛民為急，而緩其所以自奉者。’若是，則有益於帝矣。而芝松二臣，乃妄引古義以悦其君，所謂逢君之惡者也。以帝之昏而濟之以二臣之佞，其卒致禍敗也，宜哉！
北齊侍中和士開有寵於齊主湛，姦諂百端，寵愛日隆。嘗謂帝曰：‘自古帝王，盡為灰土，堯舜桀紂，竟復何異！陛下宜及少壯，極意為樂。一日取快，可敵千年。國事盡付大臣，何慮不辦，無為自勤約也！’帝大悦，以官爵財用等分委大臣。三四日^[6]一視朝，須臾復入。唯翫聲色，朝政日紊。
臣按：和士開之佞齊主，即趙高、李斯蠱二世之術也。斯高以此亡秦，而士開亦以此亡齊。古人以宴^[7]安為鴆毒，飲鴆毒者必死，而溺燕安者必亡。可不戒哉！
唐太宗嘗翫禁中樹曰：‘此嘉木也！’右衛大將軍宇文士及從旁美嘆不已，帝正色曰：‘魏徵嘗勸我遠佞人，不識佞人為誰，乃今信然。’士及謝曰：‘南衙羣臣面折廷争，陛下不得一舉手，今臣幸在左右，不少有將順，雖貴為天子，亦何聊？’帝意解。史臣曰：太宗知士及之佞，為游言自解，亦不能斥。彼中材之主，求不惑於佞，難哉！
臣按范祖禹曰：‘大禹曰：“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？”孔子曰：“佞人殆。”佞人者，止於諛悦順從而已，近之必至於殆，何也？彼佞人者，不知義之所在，而惟利之從。利在君父，則從君父；利在權臣，則附權臣；利在敵國，則（從）〔交〕敵國。利之所在則從之，利之所去則違之。於君父何有哉？古之佞者，其始莫不巧言令色，未必有悖逆之心，及其患失，則無所不至，終於弑君亡國者，皆始之諛（説）〔悦〕順從者也。’臣謂佞臣之害，祖禹盡之，抑士及之言，有深為人君之鴆毒者。夫盛明之世，忠讜盈朝，言動小差，箴儆隨至，貴為天子，宜若無聊矣，而每措身於至安至榮之地。昏亂之世，諂諛塞耳，窮侈縱欲，下無敢言，貴為天子，宜若適意矣，而每措身於至危至難之中。然則人主將何擇焉？如士及者，亡隋之餘孽，何足多責？所可惜者，太宗知其佞而不知去之爾。^[8]
高麗忠烈王時，李之氐以内僚進。時内僚皆受賜田，之氐尤多。舊制：受王旨者，必先關承旨，酌可否，奏而行之。至是，内僚皆先白王，承旨但署押而已。尋除大將軍，有金義光者，亦以内僚拜將軍，銓選甚濫，時議譏之。高宗秀、金儒亦内僚也。宗秀忠烈朝以善吹笛得幸事，官至三司左史。儒性貪婪傾狡，忠宣惡之，祝髮。及忠烈復位，髮而拜將軍，為慶尚、全羅、楊廣採訪使，務為漁奪，逞欲固寵。民聞其來，莫不痛憤。
尹秀父養三為無賴行，弃市。江都因號其地為‘養三歧’。秀元宗朝拜親從將軍。忠烈之在蒙古秀以鷹犬得幸。及即位，秀管鷹坊，恃勢縱惡，人以禽獸目之。嘗如元獻鷂，還言帝以鷹坊子五十人，處之羅州。凡屬鷹坊者，勿使浸擾，且令朴義掌之，以秀自請也。未幾，帝遣鷹坊子郎歌歹等二十人往慶尚道、河陽、永州之地，以秀及元卿伴行。又以秀為全羅道鷹坊使，卿、義、李貞為慶尚、忠清、西海道王旨使用别監。初，秀等分管諸道鷹坊，招集逋民，稱‘伊里干’。伊里干，華言聚落也。按察及州郡牧守小忤其意，必譖而罪之，故伊里干人肆毒良民，無敢誰何。都兵馬使屢請罷鷹坊，秀等恐王聽之，諷王奏帝，各受聖旨，鷹坊牢不可破。又假使别監之名，其權益重。自後，秀、卿、義、李貞每分遣其屬，稱捉鷹别監者，不可勝數。所至擊鮮飼鷹，民間雞犬殆盡。王有旨曰：‘民屬鷹坊者，二百五户，其除一百二户。’時齊民苦於徵斂，争屬鷹坊，莫記其數。而云二百五户者，妄也。其除一百二户，如九牛去一毛耳。鷹坊猶斂銀紵韋布於其人，私自分之。時人語曰：‘飼鷹非肉，銀布滿腹。’秀官至軍溥判書、鷹揚軍上護軍。李貞本賤隸也，常屠狗為業，為忠烈乳媪女壻，遂有寵，管鷹坊，多聚無賴之徒，流毒郡縣，國人皆惡之，累遷將軍。貞自元還，謂王曰：‘帝問國王馳馬、放鷹熟乎？’貞欲使王數遊田，故有是言。王幸壽康宫貞設宴迎于道，先散栗林間，遂自拾煨以獻，王悦。官至副知密直司事。貞以鷹大得幸，不數年，驟登樞密，賤隸之濫受大官，未有如貞者也。
李、張公、李平者，亦忠烈時人。好勇，善騎射，官至將軍。常以養鷹遊獵為事，生捕鳥雀，去其毛，嚼以飼鷹；或割生雞，留其半而飼之。王之好獵，皆導之。公平亦以鷹犬得幸。王使公平養鷹于宫園，日必再至。公平殺民間雞狗無算，直史官秋適嘗候平，聞苫裏有聲，發視之，生狗割一脚矣。
元卿，性豪奢，好射御，不喜儒，忠烈朝累遷中郎將。全羅道巡撫使幕僚李贄，道見驛馬馱物如京者，詰之，乃鷹坊人私物也。贄繫其人，輸其物國庫。卿譖王曰：‘李贄見進鷂者，駡曰：“安用此為？”撲殺其鷂。’王怒，流贄海島。王置鷹坊都監，卿與朴義為副使，由將軍轉大將軍。印侯以公主怯怜口驟登宰輔，權傾中外。卿欲籍侯勢，以子娶侯女，自是黨於侯。好生事，為國害。
崔安道，母宫婢，以内僚事忠宣於燕邸，遂通蒙漢語。後為忠肅僚屬，與李宜風俱為忠肅嬖臣，常在王側，專事報復。忠肅被譖留元安道侍從有勞。王留燕五年，憂悸傷性，及還國，常居深殿，忽忽不樂，不親政事。安道與金之鏡、申時用、僧祖倫等擅權柄，賣官鬻獄，無所不至。臺官章疏，中沮不啓，累轉上護軍。元使買驢來，還，王遣安道于平壤饋買驢金銀綾羅紵布，買驢不受，安道私用之。又與金之鏡、李仁吉等牧内乘馬三百匹于江華，多所侵暴，民不堪苦，流散殆盡。王獵于平州安道詣行在，騶從甚衆，王怒，流于島。安道留旬餘乃行。其傔從尚多，不入配所，遊遍楊廣道。时按廉馬季良貪婪，嗜牛肚，民譏之曰‘馬食牛’。及安道至，季良及州郡争勞慰，待遇稍薄，安道輒加鞭撻。忠惠初，召拜監察大夫。有南氏者，忠肅所幸女也，安道與之鏡，通焉。宜風，本元人，善射御，為忠肅所嬖臣，朝夕出入禁闥，驟拜總府典書，累升密直副使。性奇巧，唯務媚悦，招權納賄，恣行威福。愛晉陽妓月娥，夤緣得官者甚衆。祖倫亦諂事宜風，遂近幸，頗與朝政，逞私撓法。
金興慶聰慧便佞，恭愍朝選補于達赤，王見而悦之，以為内速古赤，有龍陽之寵。常侍内寢，未嘗一夕許休沐。數月間，超遷至三司左尹，轉左右衛、上護軍，寵愛日深，拜代言。王寘子弟衛，以洪倫、韓安、權瑨、洪寬、盧瑄屬焉。興慶總之，王强使興慶、倫、安等通益妃。興慶寵倖既極，勢傾中外。嘗以事銜典法總郎楊允發，矯旨召之，允發辭以疾，命巡衛府執致宫中。時方隆冬，裸其身，終夜侵辱。郎將張龍，本判事張海奴也，諂事贊成安師琦，不禮於海。海怒，捶之。龍訴師琦師琦告興慶興慶白王。令巡衛府捕海，並取契券。海知之，攜券逃，繫其處女巡衛府。又，興慶從者遇糾正姜隱等，不下馬，隱等叱下之。從者訴興慶，乃囚隱等，令憲府罪之。興慶請以母柳氏為交州、江陵、楊廣三道祈恩使，傳騎至十餘匹。按部守令競行苞苴，柳尋封辰韓國大夫人。柳受俸廣興倉，米布麤惡，興慶怒，杖倉官于闕外。王以體覆使李傑生輕決河乙沚等罪，殺之。人謂傑生剛直敢言，嘗忤興慶，故及。興慶與安師琦等張樂宴禁中，其無忌憚類此。每出入，騶從之盛，與辛旽無異。及王被弑，辛禑立，右司議安宗源門下舍人金濤、補闕林孝先、正言盧嵩、閔由誼等上言：‘古人云：“大姦似忠，大詐似信。”金興慶不更事，無知，惟以年少憸利荷先王寵眷，超擢高官，得任喉舌，朝夕暱侍，怙權陵僭，蒙蔽聰明，專擅威福，縱肆貪婪。王旨擅傳而不奏，御膳先己而後進。刑政自任，賄賂盛行。用公府之財為己物，取内厩之馬為己畜。奪人之妻，陽令離異；受人之奴，陰許扶援；慢駡宰相，縛辱郎吏。以普通佛舍作其馬坊，役七站人馬輸其私米。誘扇羣小，恣行不法，虧君德，斂人恕。遠近莫不痛憤畏威，莫敢指斥。使上恩不得下究，下情不得上達。馴致堅冰之勢，釀成前日之禍。蓋起禍者，萬生也，而媒禍者，興慶也。昔趙高專於秦，而卒成望夷之禍；朱異專於梁，而俄有臺城之變。今在惟新之朝，宜先正興慶誤國陷君之罪，以快一國臣民之憤。且興慶之縱惡至此者，亦由王伯、安沼、鄭龍壽為其腹心，相濟為之耳。請令憲司明正其罪，以誡後來。’請至再三，禑乃流興慶于彦陽，籍其家，餘皆免官。初，吴獻聞洪倫等謀，以告興慶興慶以倫等有寵於王，猶豫未發。及亂作，獻具告崔瑩瑩遣獻于興慶貶所對辨，興慶無以對，遂誅之。
以上論憸邪罔上之情。佞倖之臣。
漢武帝時，雒陽賈人子桑弘羊，以心計，年十三侍中。後為治粟都尉，領大農，盡管天下鹽鐡。弘羊請置大農部丞數十人，分部主郡國，各往往縣置均輸鹽鐡官，令遠方以其物（如異）〔貴〕時商賈所轉販者為賦，而相灌输。置平準于京師，都受天下委輸。令工官治車諸器，皆仰給大農。大農諸官盡籠天下之貨物，貴即賣之，賤即買之。如此，富商無所牟利，則反本，而萬物不得騰踴。故抑天下物名曰‘平準’。天子以為然，許之。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。是歲旱，上令官求雨，卜式言曰：‘縣官當食租衣税而已，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，販物求利。烹弘羊，天乃雨。’^[9]
臣按：弘羊均輸之法，不過陰奪商賈之利以歸公上，為天子斂怨於民而已，非能上下兼足也。卜式之言，可謂當其罪矣，而武帝弗之省也。本朝王安石又祖弘羊故智，立‘市易法’，亦言‘不加賦而上用足’。而司馬光闢之曰：‘天地所生財，止有此數，不在民則在官，譬如雨澤，夏澇則秋旱。“不加賦而上用足”，不過設法陰奪民利，其害有甚於加賦，此乃桑弘羊欺漢武之言耳。’嗚呼！司馬光之言，古今之至言也。後世之臣，有以言利媒人主者，其尚以是察之。
唐玄宗開元中，户部侍郎宇文融性精敏，以治財賦得幸於上。始廣置諸使，競為聚斂，由是上心益侈，百姓皆愁苦之。及融既敗，而楊慎矜得幸，於是韋堅、王鉷之徒競以利進，百司有事權者，稍稍别^[10]置使以領之。
天寶初，韋堅為吏以幹敏稱，上使之督江淮租運。堅引滻水抵（花）〔苑〕東望春樓下為潭，〔以〕聚江淮運舡，役夫匠通漕渠，發人丘隴，自江淮至京城，民間蕭然愁怨，二年而成。上幸望春樓觀新潭。堅以新舡數百艘，遍榜郡名，陳郡中珍貨於舡背；陕尉崔成甫著錦半臂缺胯，緑衫而（楊）〔裼〕之，紅（帕）〔袹〕首，居前舡，唱‘得寶歌’，使美婦百人盛飾而和之，連檣數里；堅跪進諸郡輕貨，仍上百牙盤食。上置宴，竟日而罷，觀者山積。加堅左散騎常侍，其僚屬吏卒褒賞有差；名其潭曰廣運。^[11]
户部郎中王鉷為户口色役使。上在位久，用度日侈，後宫賞賜無節，不欲數於左右藏取之。鉷探知上指，歲貢額外錢帛百億萬，貯於内庫，以供宫中宴賜，曰：‘此皆不出於租庸調，無預經費。’上以鉷為能〔富國〕^[12]，益厚遇之。鉷務割剥以求媚，中外嗟怨。
度支郎中楊釗善窺上意，以聚斂驟遷給事中，兼御史中丞，專判度支，恩幸日隆。是時州縣殷富，倉庫粟帛，動以千^[13]計。楊釗奏請所在出滯積變輕賫，及徵丁租地税皆變布帛輸京師；屢奏帑藏充物^[14]，古今罕儔，故上率羣臣觀之，賜釗金紫。上以國用豐衍，故視金帛如糞土，賞賜貴寵〔之家〕，無有限極。釗，後改名國忠。^[15]
臣按：開元聚斂之臣，始之以宇文融，繼之以韋堅，又繼之以王鉷，又終之以楊釗。是四人者，皆以掊克取媚於上而結怨於下，所謂‘國之鬼蜮，而民之蟊賊也’。明皇以其奉己之欲，悦而寵之，不知其失民心而蠹國脈也。夫千艘雲集，萬貨山積，可謂一時之盛觀矣！而竭人屋盧，發人丘墓，悲嗟慘慽之狀，帝不得而見也；呼號慟哭之聲，帝不得而聞也。且有田則有租，有身則有庸，有户則有調。天下之田有常數，則租亦有常數；天下之人有常數，則庸亦有定數；户調亦然。安得常賦之外，又有百億萬之入，以供上之横費乎？姦臣敢於欺罔，而帝不之察，徒見府庫充羨，而侈欲日滋，賜後宫、賜外戚者，無復限極，不思一錢寸縷，皆百姓之脂膏血肉也。何忍以糞土視之乎？異時邊將騁兵，府庫之藏悉為賊有，而王鉷、楊釗之徒，亦皆身被極刑，家無噍類，然後知貨悖而入者，必悖而出。聚斂之臣，其罪甚於盜臣也。吁，可戒哉！
唐德宗貞元八年，以司農少卿裴延齡判度支。明年奏：‘檢責諸州欠負錢八百餘萬緡，呈樣物三十餘萬緡，請别置庫以掌之。’欠負皆貧人，無可償，呈樣、染練皆左藏正物。延齡徙置别庫，虚張名數以惑上。上信之，以為能富國而寵之。又明年奏：‘左藏庫物^[16]多有失落，近因檢閲，使置簿書，乃於糞土之中得銀十三萬兩，其匹段^[17]雜貨百萬有餘。此皆已弃之物，即是羨餘，悉應移入雜庫以供别敕（文）〔支〕用。’太府少卿韋少華不伏，抗奏稱：‘此皆每月申奏見在之物，請加推驗。’上不許。延齡每奏對，恣為詭譎。上亦頗知其誕妄，徒以其好詆毁人，冀聞外事，故親厚之。宰臣陸贄上書，極陳其姦詐，其略曰：‘延齡以聚斂為長策，以詭妄為嘉謀。移東就西，便為課績；取此適彼，遂號羨餘。愚弄朝廷，有同兒戲。’又曰：‘昔趙高指鹿為馬，臣謂鹿之與馬，物類猶同，豈若延齡掩有為無，指無為有。’書奏，上不悦，待延齡益厚。未幾，罷陸贄相，又貶為忠州别駕。其後延齡卒，中外相賀，上獨悼惜之。^[18]
臣按：德宗始用盧杞、趙贊之徒，創間架陌錢之法，以此致亂，幾於亡國，幸而克復。又惑於延齡之姦，信而用之。迹其欺罔之言，初不難察。左藏雖富，安得有十三萬兩之銀、百萬餘之雜貨委弃于糞土中，至是始出乎？使帝〔亦〕命近臣之公清者審而覈之，則欺罔立敗矣。蓋姦人之術，有以蠱蕩其心，而塗其耳目如此，亦可哀矣！以延齡之姦，而帝寵之，至其死也，猶復悼惜；以陸贄之忠，而帝斥之，至于殁身，不復收召。范祖禹謂‘德宗之性，與小人合，與君子殊’，豈不然哉！
高麗權宜忠烈時人。性險佞，每依内僚，求使四方，酷刑厚斂，民甚苦之。承旨廉承益薦為慶尚道按廉使。宜依勢，無所顧忌。奪晉州人鄭延愛妓，延負妓而逃，宜繫其母。延詣獄，宜殺之。元使也速達往慶尚還，謂宰相曰：‘南民糶貴皆有菜色，貴國多遣别監，專尚苛暴，枉刑重贖，民多死者。民即天子之民，可令至此耶！’中贊金方慶告王曰：‘按廉權宜，暴斂酷刑，請罪之，以紓民怨。’内僚劉福和素與宜結為兄弟，請王傳旨曰：‘宜遞期已近，其徐之。’宰樞復以也速達言告王，令監察侍史閔萱代宜。十三年，為全羅道王旨别監，以能辨供進授版圖總郎。忠宣以世子如元宜獻銀四十斤、虎皮二十張為行李之資。忠宣曰：‘此物皆剥民斂怨，非吾所欲。’遣還其主。
蔡謨平康人，累遷侍御史。忠烈因東征如合浦，時慶尚道因軍旅飢饉，民不聊生。謨為王旨别監，厚斂於民，饋遺扈從權貴。又以油、蜜遺内豎梁善大善大不受，執其人以徇。二十八年，以僉議侍郎贊成事致仕。謨嘗為慶尚道勸農使，多斂細麻布以獻，又賂左右權貴，市私恩。李德孫代謨，稍增其數。後薛仁永又倍尺數，布極細密，民甚苦。王聞之，禁獻細布。德孫按全羅、慶尚、忠清三道，掊克作威。忠烈朝拜東京留守。王因東征，道過東京，以德孫能辦供億加府尹。後為慶尚道王旨使用别監，剥民膏血以市寵，超授衛尉尹。近侍别監金龍劍題馹壁云：‘慶尚州道殘民血，染出德孫三品職。’
林貞杞，昧學術，有吏能。忠烈時除正郎。監察侍史金弘美等不署告身，貞杞附鷹房，以王命督署，弘美等不從，貞杞訴王，流海島。未幾，為全羅道王旨使用别監，務苛暴聚斂，事權貴。欲悦衆弭謗，令新島句當使韓允宜漕轉豪家田租與内庫米，並到禮成江，凡八十餘艘。由是譽言日至，寵幸益隆。時慶尚道按廉閔萱專擅啓事，以媚於王，人謂‘内按廉’。王同日賜貞杞及萱帶紅，人語曰：‘如令邑宰紆朱紱，盡是生靈血染成。’指兩人也。以王旨使用别監仍為全羅按廉。以白粒一舟遺承旨崔守璜，不受。貞杞慚怒，以其米賂權貴，即代守璜為承旨，時人鄙之。
朱印遠悦子也。忠烈朝登第，累遷慶尚道按廉使。印遠貢細黄麻布二籠，王開緘，令左右争取以為戲。宰相言：‘印遠重斂，諂事左右。又惡聞烏鵲聲，常令人操弓矢嚇之，一聞其聲，輒徵銀瓶，民甚苦之，宜罷其職。’王欲以金貂代之，宰相曰：‘貂曾為龍山别監，侵漁百姓。及為安東判官，坐贓，流海島。若以貂代印遠，是以暴易暴，甚不可也。今又令諸道貢二十升黄麻布，價貴難買，民將不堪，請亟罷。’王納之，既而以貂為忠清道按廉，印遠竟不罷，細布貢如舊。時有内僚從容白王：‘聞諸道路曰：“宰臣朱悦無子，天道無知，豈不信然？”’王曰：‘不有印遠乎？’對曰：‘悦清直絶倫，印遠貪邪無比，故云然。’王大笑。尋為其道勸農使，宰樞言：‘印遠虐民，不可用。’宦者李信嘗降香慶尚，具知印遠貪汙以聞。至是，命信與左承旨趙簡、宦官柳允珪往都堂，與印遠辨詰。信曰：‘吾歸自開骨山，道見民扶老攜幼，往東界者絡繹。問之，則皆曰避朱按廉暴虐也。’允珪又列印遠所賄物於前，曰：‘此亦君之所横斂也。’印遠俛首不能對。時有大僕少尹李桂材者，暴斂類印遠，以旌善别監兼東界安集使，務侵漁以市私恩。東界多産崖蜜，桂材不時徵斂，瀝取無遺，蜜蜂無以自養，蔽天飛去，墮海而死。
閔涣為忠惠倖臣，官累代言，又以禧妃之舅，怙勢恣横，人皆疾之。嬖人寧夫金使江陵道索人參，參貴，所得小。懼罪己，擅徵職税。還，説王曰：‘臣往江陵，見朝士退居鄉里，病民者衆。臣徵其職税，藏州郡，以待上命。朝士居外，非獨江陵，五道皆然。若從臣計，有利於國。’王納其言。涣從旁從臾，分遣嬖人，諸道徵職税。六品以上，布百五十匹，七品以下百匹，散職十五匹。人聞令下，或挈家登山，或乘舟而遯。於是焚山澤而索之，禍及其族。慶尚有散員同正者，貧甚，賣盡資産，不充額。其女痛父受苦，斷髮貿布以納，與父皆縊死。又徵舡税，雖無舟者，亦被其害。涣又建白求取人四件婢奴甚急，曰寄上，曰投屬，曰先王所嘗賜與，曰人嘗貿易者。王使涣及康允忠等主之。於是諸豪富家，婢有姿色者，皆奪而置之北殿，使紡績如平人家。唯賂涣者得免。涣又分遣惡小諸道，或收山海税，或徵巫匠業中貢布，民不堪苦。王嘗使涣等監督新宫役，王怒稽緩，杖涣等，於是人家寺院，材瓦礎砌，靡不撤取。及王被執于元印璫以檻車載涣等如元，流涣于辰州路，後還國。‘紅賊’之亂，涣為元帥，以殺鄭世雲、李方實^[19]等。伏誅。
林堅味恭愍朝屬（丐）〔于〕^[20]達赤。王避紅賊，南幸，堅味從之。賊平，策扈從功為一等，累遷密直副使。辛禑時，知門下省事、轉評理。禑始選置内宰樞，掌出納，堅味等為之，常在禁中，事無大小，皆先關白然後行。禑嘗使人召堅味，辭以疾，再召乃至，其驕蹇如此。進守門下侍中，提調政房，顓權自恣。禑惡堅味貪饕，屢諷其子堅味託疾乞退，尋復為侍中。禑調馬花園，謂左右曰：‘將水精木公文來，予將制此馬。’又戲謂曰：‘爾父好用水精木公文。’時堅味、李仁任、廉興邦縱其惡奴，有良田者，率以水精木杖而奪之。其主雖有公家文券，莫敢與辯，時人謂之‘水精木公文’。禑聞而惡之，故每言及之。尋領三司事。興邦家奴李光奪前密直副使趙胖白州之田，胖乞哀於興邦興邦歸其田，光復奪其田，凌辱胖。胖詣光，哀請。光傲胖，益縱虐。胖不勝憤，以數十騎圍而斬之，火其家。欲白興邦，馳入京。興邦聞之，大怒，誣胖謀叛，令巡軍執胖母妻，遣四百騎至白州捕胖，騎至碧瀾渡，州人云胖已馳入京。興邦等勸禑下令購捕甚急，捕胖，繫巡軍。興邦時為上萬户，都吉敷為副萬户，與堅味女壻都萬户王福海及副萬户李光甫，委官尹珍、姜淮伯臺諫，典法雜訊。胖曰：‘六七貪婪宰相，縱奴四方，奪人田民，戕虐百姓，是大賊也。胖今斬光者，唯以補國家、除民賊耳，何云謀叛？’栲椋竟日，不服。興邦欲胖誣服，治極慘酷。胖辱駡不小屈，曰：‘我欲斬汝國賊，汝與我相訟者也，何鞫我為？’興邦怒益盛，使人亂擊其口。後數日，禑如崔瑩第，議胖獄。是日，興邦復欲鞫胖，赴巡軍，請獄官及臺諫，皆不至。禑遣醫賜胖藥，尋命釋胖及其母妻，又賜醫藥與裘。時當頒禄，禑下令曰：‘宰相既富，可不頒，其先頒隊伍之無食者。’遂下興邦于巡軍，國人皆喜曰：‘吾君明矣。’禑召胖七歲兒，問其父所為，對曰：‘吾父但拔劍試之，云：“欲斬貪婪六七宰相，以快吾志。否則，妻孥必至飢寒。”’禑命瑩及我太祖陳兵宿衛，下堅味、吉敷獄。使者至堅味第，堅味拒命，厲聲謂使者曰：‘七日頒禄，古制也。今主上無故不頒，豈為君之道乎？自古人主之非，臣下有正之者。’遂欲為亂，使人奔告其黨，甲騎已遮路，不可出。堅味家在男山北，既而仰見男山甲騎成列，膽落就擒。嘆曰：‘廣平君誤我矣！’先是堅味、興邦忌瑩清直且握重兵，常欲加害，仁任固止之，故云。巡軍鞫堅味、興邦等，罪不窮治，以聞（禍）〔禑〕^[21]。大怒，以前評理王安德為都萬户，知門下李居仁為上萬户，我恭靖王為副萬户，命更鞫之。下、福海、李成林、興邦、興邦弟大司憲廷秀、堅味女壻金永珍等巡軍獄，分遣諸道察訪，刷堅味、興邦所奪田民，還其主。遂誅堅味成林、福海、興邦、吉敷、廷秀、永珍、，悉斬被誅者族黨。其子孫雖在襁褓者，皆投之江，妻妾没為官婢，收捕家臣、惡奴誅之，凡千餘人，並没財産。堅味性猜忌陰凶，有口才，世比之李林甫。仁任久竊國柄，支黨根據，堅味為其腹心，疾惡文臣，放逐甚衆，興邦亦在逐中。後堅味以興邦世家大族，請與昏姻，興邦亦懲前日流貶，欲保其身，惟仁任、堅味言是從。於是以興邦異父兄成林為侍中，權姦親黨，布列兩府，中外要職，無非私人；專權自恣，賣官鬻爵，奪人土田，籠山絡野，奪人奴婢，千百為羣；以至陵寢宫庫、州縣津驛之田，靡不據占。背主之隸，逃賦之民，聚如淵藪；廉使守令，莫敢徵發。由是民散宅熾，公私匱竭，中外切齒。瑩及太祖憤其所為，同心協力，導禑除之，國人大悦，道路歌舞。
以上論儉邪罔上之情。聚斂之臣。